那缕即将消散的炊烟

那缕即将消散的炊烟

——村庄记事:老宅

作者:冯吉岭

  题  记             

我想,人生终归是一个人的旅程,每个人都是孤独的行者。当你身心疲惫驻足歇脚,心在嘈杂迷茫里困顿时,一股炊烟在视野的尽头袅袅升起,于是一股暖意和温馨便萦绕心间,眼角的泪水悄然滑落。走吧,不要犹豫,迎着炊烟上升的地方。泪眼朦胧里,无需辨别方向。没错,那应该就是我们苦苦找寻的归宿——无法忘却的故土和乡情。

母亲搬进城后经常欷歔自语:“家里的宅子不该卖啊!”一声轻叹钩沉起深深的悔意,这话好像说给我们显然又不是说给我们。我知道,她是在喃喃自语,也是在和曾经的老宅对话,和曾经的父老乡亲对话,和面对的寂寥孤独对话,其实就是在沉寂里和自己说说话罢了。

接母亲出来之前,就老宅的存留也曾有过留恋踌躇,最终还是决定卖了最好。因为如果不卖,须年年很麻烦地泥屋浇顶,稍有懒惰,夏天阴雨来临,经不过几年,老宅便会坍塌了。卖给他人,或许不至于早早变为废墟。回去看看老宅犹在时,  心理上会安慰坦然一些。

我回到老宅的时候正是冬日的中午,阳光正好,满满地倾泄了整个胡同,胡同于悠长里蜿蜒着,老宅就在胡同的尽头。

依然是那扇对开的老门,木板开裂出缕缕缝隙,透出它的久远和沧桑,两只锈迹斑斑的铁环挂在木门中间,像老人失去了光彩的眼神对视着我,似乎要和我说些什么而欲言又止,我知道它独自伫立得太久太久了。轻轻推开,一声“吱呀”的响动依然清晰撩动了耳膜,也撩动了儿时的记忆。儿时,夜里疯狂嬉闹独自奔回时,这一声响生怕有个怪物从门后闪出来将我掠去,于是惊恐中带着心跳,忙不迭地向透着煤油灯的亮光里喊一声“奶奶”,紧着就听见奶奶“哎”地答应一声,心一下子宽慰轻松下来了。

拐过门道便是天井,奶奶喜欢在这日头正好的时候坐在板凳上沐浴着阳光,慢悠悠地梳理着似乎永远梳理不清的白发,最后把梳理出来的散发在手指卷一个小卷出来,摸摸索索塞进墙洞里,以备清脆的货郎的声音传来时候用它换点针线。

我的记忆里,奶奶似乎永远嗦琐碎碎地不停忙碌。因了小脚的缘故,奶奶干不了繁重的体力活,但是房前屋后永远摆脱不了奶奶的身影。春天来了,柳树、榆树、蓖麻、豆角开始萌芽,各色野花在房前屋后奇争斗艳,一个充满生机和朝气的时刻到来了。

尚不懂事的我们,便生活在这似乎天堂般的环境里了。

母亲经常独自念叨:“我们家的屋是大半个村庄的乡亲盖起来的啊,乡邻们轮番帮忙,饭不吃一口,忙完了洗洗手回家吃饭,下午的时候就又来了……”每每讲到这里,母亲的眼里总是充满了晶莹的泪花。我知道,那是为了一顿饭没有回报而流淌的淳朴的泪。愧欠往往或许更令人伤感更显弥足珍贵,所以于悄然里滑落的泪才更珍惜。我想,这不需要煽情更无须动员,一切源自真诚和敦厚。

在那特殊的年代,父亲被遣送到了遥远的地方,一家五口被遣回偏远而又贫瘠的原籍。做木匠的老九爷爷唏嘘着说,说啥也得盖几间屋子,让孩子们有个安顿的家才行,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好了。

于是,亲戚乡邻自发捐助砖块、木料等必须的建材,脱坯、担水、搭架、上梁,十几日的光景就盖了起来。老屋的地基也就是三间,当初勉强盖了四间,亲戚乡邻捐助的木料盖起三间屋不够长,只好又搭一堵墙出来,空间便格外嫌小了。

在狭小的天井里,我小心翼翼地走动开来,生怕踩着什么。果然,就踩到了,一个小小的园坑坑被常年的淤泥差不多旋平了。我知道,那是我家的地窖。

地窖当时应是家家必备过冬的冷藏,这是奶奶挖的。那时母亲作为整劳力要长年出工,家里的一些营生就由奶奶操持着。秋天临近的日子,奶奶拿了小铁掀在天井里开挖出小地窖,把萝卜、白菜,新鲜的地瓜轻轻放进窖里藏起来,然后笑眯了眼轻轻祭拜似的捧着沙土漫过,怅怅舒一口气。

我现在想来,那是奶奶在叹息,终于可以勉强能熬过冬天了。

屋门是敞开的,抬脚进来的时刻,第一眼便望见了悬梁上悬吊着的柳条编织的簸箩筐,依然悠悠旋荡。

簸箩筐永远是我遥远的思绪和仰望,它悬吊着我海提时代恒久的向往。

才刚刚记事的年纪,我就不断遥指那个旋荡的簸箩筐。奶奶总会笑呵呵地亲一下我的小脸,充满慈爱地笑望着我,翘起小脚慢慢从筐里拿一个好吃的东西出来,或者半截油条、半块儿馍馍,也或许是一颗糖果,笑望着我裸露的屁股颠颠地很满足地走远。

悬吊的簸箩筐,如今依然透出烟熏的黑和呛人的味道儿。

悬梁和立柱因了陈年的烟熏,黑里透着亮光。我像抚摸着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穿过每一个梁骨,无需仔细观望下面一定是灶台和风箱连着的灶炕。

炕上,奶奶牵着不断流泪的邻家大娘的衣襟,宽厚慈祥地好心劝慰:“孩子,会好的,不哭啊……”邻人的大娘哭,奶奶也跟着流泪。终于,相互的哭泣声渐渐平息了,奶奶不断温暖安慰并轻轻梳理着大娘的头,大娘于是渐渐被安抚下来了。

我想,那个时代的悲情,也许是可怜人对可怜人的一种心心相印地怜惜吧。我想,究竟谁更应该可怜谁?应该是彼此扯牵出相互不知的惆怅。

东侧一间低矮的偏屋子歪歪斜斜地依然伫立着,顶着干枯的冬草沐着冬日的阳光,轻柔的风旋过来,宁静里细细碎碎的冬草似乎在悄然而语,传递诉说着曾经暴热的夏日一起交错盘桓于风雨雷电中的历练。

在这间屋子里,曾经养过一只绵羊。绵羊曾生下两只小羊羔,每日母子间相互呼唤,蹿来跳去,给狭小单调的院落平添了不少情致。母羊的奶水不够,奶奶每日熬了稀粥用奶瓶喂羔羊,母羊仰着头,眼神里充满感激地望着奶奶。

如今,老宅层层连着老宅,新村居已在另一个不远的地方陆续成长了起来。村民绝大部分已经迁至新居,只是有些老人仍旧住在老宅里,守候着一份固有的情思。

我想老宅及这片区域最终将成为一片废墟,片瓦碎砖在荒草里散落,断壁残垣在夕阳下无言。我想,没有废墟也就没有我们的昨天,亦不可能有我们的今天和明天。如今,连片的老宅透着岁月的痕迹。它老了,老了就老了吧。它完成了承载的使命,安详地交给我们一副慈祥厚重之美后,很快就会消失了,而我们却时时想起而从不敢忘记。

屋后一株硕大的枣树,树皮嶙峋斑驳透着岁月的沧桑,枝丫像伸张的臂膀,努力向空中舒展开去,那应是在找寻春日的希望。

枣树是奶奶几十年前栽种的,如今年年硕果累累。

作者:冯吉岭,笔名哲理,现从事法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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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时的池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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