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北往事：姥姥家的热炕头
鲁北传统文化原创作品（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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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王弘
作者简介：
王弘，山东省博兴县人，公务员。业余爱好摄影、旅行。自小喜欢文学，随笔记录身边的点滴，多篇文章获奖并在省、市书报刊登。
可能是停暖气的缘故吧，屋里觉得有点清冷。怀着对温暖的渴望，昨晚竟梦到了姥姥家的热炕头。姥姥已经去世多年。自从老人家走后，我很少再去那个孩童时代常住的地方，那个温暖的热炕头也从记忆中渐渐地淡忘了。
炕，是鲁北乡土的一大特征。在过去的农村，家家都有一盘土炕，也叫“火炕”，点火即热。用土坯打成的炕受热均匀，保温好。炕头与做饭的锅灶相通，灶底的烟尘和余热通过“锅嗓子眼”进入炕洞，盘旋迂回绕至炕尾墙角的烟囱里冒出屋外，保留的热量将炕烘得热乎乎的。打炕是门技术活。用土坯竖立垒成桥墩似的胡同形炕洞，且各洞相通，迂回盘旋，如同迷宫，以此支撑着炕面。炕面用土坯平放于下面的立坯上，然后用土加麦穰和成泥灌缝抹平。几千年来，土炕繁衍生息了一代代勤劳智慧的炎黄子孙，伴随人们度过寒冬迎来温暖的春天。姥姥家是一盘由南到北全通的大炕，外面砌着青砖，炕沿是厚厚的木板，磨得光滑油亮，来串门的邻居都爱在炕沿上坐坐聊聊家常，我最喜欢骑在炕沿上溜过来滑过去，姥姥常嗔怪我磨烂了衣裳。
记得小时候，我每年都有很长一段时间是在姥姥家度过的。母亲是一位小学教师。那时候老师很少，一个人教好几门课非常辛苦，白天上课，晚上备课、批学生作业，周末还经常集中开会学习。每逢开会、学习，母亲就把我送到姥姥家。在那个“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热火朝天的年代，父亲上山下乡也忙得不着家。姥姥心疼女儿里里外外操劳，就把我们兄妹几个挨个的帮忙拉巴。待姐姐哥哥大些了，又把我带在她的身边。
但那时我却不理解，总是羡慕别的小朋友能跟着爸爸妈妈。白天玩儿起来不觉得怎样，到了晚上特别想家。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晚上躺在炕上，看着窗外的月亮问：“我家也有月亮吗？”表哥、表姐逗我，说：“你家没有。”我急的哇哇大哭，姥姥就给我讲“嫦娥奔月”的故事，我一遍遍地听不够。月明的夜晚我经常跪在炕上，扒着窗台望着月亮辨认，哪个是桂花树，哪个是正在捣药的白兔。有时候就想把月亮偷到我家那里去，让我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也能看到嫦娥和小白兔。呵呵，人的私心看来是与生俱来的。这时，姥姥就会耐心地告诉我：“月亮很大，在这里能看到，在你家也能看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我不懂为什么是这样，就使劲地想啊想，想了很多种原因。有时候，想累了趴在窗台上就睡着了，姥姥把我抱炕上躺好。贴着踏踏实实的大炕，做着与嫦娥共舞与小白兔游戏的美梦，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又会高高兴兴地起来迎接新的一天，把想家的事暂时忘到脑后头去了。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快要上小学。
姥姥的那盘大炕承载了我太多美好的记忆，我和表哥表姐一块儿跟着姥姥睡。每天晚上，我们在炕上翻跟头，竖直立，不是你压着我就是我蹩着你，闹作一团。姥姥坐在炕南头的油灯下边做着针线，边慈爱地看着我们玩闹，并时不时地充当裁判给暂时示弱的一方当保护伞，假装训斥占了上风的那个，以平息即将激起的矛盾。炕的北头盘着大锅台，每天早上我都会闻着饭香醒来。冬天，姥姥早晨烧火做饭时总会在灶坑里烤几块地瓜。等饭做好了，地瓜也烤熟了。一出炉膛，香甜的气味儿直往鼻孔里钻，不用大人叫自己就会醒来，趴在被窝里唏唏嘘嘘的吃完一块烤地瓜，才穿衣起床。有时也会是几块玉米豆面的饼子，表面烤得金黄，热腾腾的冒着香气，躺在被窝里的几个小馋鬼争抢着吃的满被窝里是饼子渣渣。姥姥就会提溜起最调皮的那个，象征性地在光溜溜的小屁股上拍上几巴掌。直到现在，这个温馨欢腾的画面还会时常浮现在眼前。那种热乎乎、香喷喷的雾气，氲氤温暖了我的整个童年，给我留下的美好记忆久久不会忘记。
那时候，炕是一个人家的脸面。没有多少家具的屋子，进门就上炕。谁家炕上干不干净，利不利索，是衡量这家女主人是否勤劳持家的标准。经常会听到人们评论，“那个谁家没炕上没地下”。日子过得好的人家，炕上板板正正的，破炕烂席的主儿肯定生活的不体面。姥姥家的炕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冬天被子卷在脚头，靛蓝土布印花的褥子整齐的排成一排。夏天，炕上没有了铺盖更宽敞了。睡在席子上，非常凉爽，就算满炕打滚也不会担心掉落到地上去。炕席是用细蔑编成的，中间有回文的图案，四角是万字纹，非常美观。由于用的年头久了，席篾光滑油亮，光屁股的小鬼们在上头翻来滚去也不怕划伤娇嫩的皮肤。西墙上的炕围子是春兰、夏荷、秋菊、冬梅的图案，花枝上还有画眉、喜鹊等鸟儿，夏荷的下面有两只戏水的鸳鸯，北墙上是大富大贵的牡丹和孔雀。姥姥手巧，有时候拿张红纸一会功夫就会剪出花鸟动物等图案，我们兴高采烈地贴到墙围子上，兴奋好一阵子。姥姥有一个青花瓷的枕头，造型是一只胖胖的花猫。夏天我爱抱着它睡觉，凉丝丝的很惬意。我最喜欢躺在炕上，抱着瓷猫听姥姥讲“牛郎织女”“嫦娥奔月”“三打白骨精”等故事，跟姥姥学唱“小板凳张跟头”“扁豆花一撸嘟”等喳儿。姥姥摇着蒲扇，一边讲一边给我们扇凉驱蚊，直到我们听的心满意足，沉沉睡去，她再起来在豆大的油灯下缝衣纳鞋，纺线织机。经常我都睡一大觉了，睁眼还会看到姥姥在灯下忙碌。
有时姥姥会变戏法似得，从炕的这头或者那头拿出好吃的东西，一度使我迷恋的认为这就是一个神炕。因为我和表姐、表哥怎么都翻不出来，我们也曾趁姥姥不在的时候偷偷翻过，却都一无所获。原来炕头的西墙上有一个不大的龛，但是很深，外面挂着一张年画，迷惑了我们很久。里面放着一个茅囤子，常常放着亲戚六人带来的点心，我记忆最深的是大果子（桃酥）和猫屎果（油炸的细长小条，有的有点弯），那种酥松香甜的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流口水。那个龛有点高，冬天踩着被子我们还能摸得到，夏天就够不着了。姥姥给我们每人分点而她自己却不舍得吃，剩下的就藏在那里。等四邻百舍、亲戚六人谁家有事时，就拿出来给人家送去。老人家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自己吃了填坑，人家吃了传名。”
姥姥是名老党员，对名声看的很重。她勤劳质朴，抗日战争时期就是当地的妇救会长。姥姥的炕上，留下了做军鞋妇女们的笑声，留下了伤病员的身影。我记事起，姥姥已经七十多岁了，老人家个子较高，清瘦但精神矍铄，最显著的就是跟当时大多数老太太的小脚相比，她的脚比较大，是放开过的，虽然脚趾掰断了，却没有一直束缚在长长的裹脚布里。解放后她一直是村里的妇女队长，德高望重。虽然辈分很小，但是很受人尊敬。村里有些事情，还会有人来跟她商量，向她请教。姥姥总是坐在炕上，认真地听，帮助他们想办法、出主意。
最后姥姥也是从这盘炕上离开的，带着她老人家的诸多不舍和这一生的回忆走了，留给了我们无尽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