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回首有你的岁月》第七章苦涩的离别② || 作者 陈璞
作者陈璞,笔名石桥,甘肃会宁人,兰州市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关山明月》(70余万字),曾获甘肃省黄河文学奖。
离开前的那天晚上,我约了小荷来我家,我为她做了一顿饭,小荷吃了一小碗,撂下碗说饱了。她不是这个饭量,她吃得下一只羊腿的,我说:“有些事必须学会放下,取舍之间,舍比取分量重,舍由我,取不在我。”
小荷道:“你快成圣人了。”
我说:“我劝你回去复读,你不是常说搁哪跌倒,搁哪爬起来吗?不经磨难,难成大才。”
小荷沉默不语。
我想握住她的手,这次她坚决的躲开了。
她说:“你要好好的。”
我“嗯”了一声。她起身慢慢往家走去,我看见,娇弱似无的月影,跟随着她。
现在只剩下我一人,我的世界很清静。
望着天空,我努力寻找那颗美丽的星子,但我找不到她,闭上眼睛时,我分明看见了她,我就知道,她始终在我心底,前生我丢失了她,我用尽今生找到她。
我冲动的朝天空闪烁的星大喊:“啊……”喊声还没越过我家那堵高高的红砖绿瓦的院墙,就被碰得头破血流,跌落下来,碎了一地。忽然眼前一黑,我把自己摔倒在我家院子里。我以为我要死了,但我努力呼吸,努力思想活着时的悲与欢,眼前闪出一溜无边的高粱地,月色的沉重压断了挺拔的高粱杆,白色的汁液从缝隙中流出来。你真美啊,你说过,我们要好好的,你还记得吗?我就在那一颗,尚未找到的星子娇柔的目光注视下,忙起来找来纸笔,写下了这首《若海》,其诗如左。
我要万朵杏花跌落的纷繁
去你心的堤岸筑起高高的灯塔
擎一支玄月闪着悠长的亮
蹑脚靠近你紧闭的窗扉
指尖触一把风中摇曳的思念
轻柔的雨还在下,帘上青烟
隔着一重山,一条河的对岸
你的四月天泛滥成溪
流过你固执的每一天
或者在一个冰清玉洁的冬夜
挣扎开出紫罗兰幽暗的花香
春天来迟,你是晚开的那一朵
悄悄舒展笑的温婉,花落的黄昏
但这笑你给了每一个,我的卑微
驻留你的心河,用一支迟钝的箭
禁锢,回首轻飞的泪眼
一条河流过我梦的远方
你就施舍我一束冰冷的月光
单照见一寸光明,伴着离愁
消磨我仅剩下的那一份情真
恨死了这样的别离,冬天太长
凄凉,我努力找回曾经的心动
撑一帆余晖落尽的孤舟
推出河心那一瓣逐流的星影
罗盘上分定你我的方向
用一滴若海之水
润泽干涸瓣裂的记忆,等候
你轻颂低唱的歌声
我痴心封锁的重愁,悠悠
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满怀惆怅离开关山,相逢容易,别离最难,小荷的眼泪跟随我的脚步,洒满村前那条小路,一只小狗在身后跑来跑去,时跟时离,偶尔叫几声,那叫声格外凄凉。我想赶它走,小荷忙拦住,说由它去吧。小荷以前不这样,她最讨厌狗,逢着狗就打,村上的狗都怕她,狗见了她就跑。可笑的是我怕狗,我见了狗绕着走,每回她追打起狗,我就会提心吊胆,骂她狗有什么好打的。一时走过村前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高粱地里,我想拉她的手,小荷轻轻叹息一声,我就没了勇气。她还是说出了那句话:“你要好好的。”我说:“我们都好好的。”说这句话时,我的心情很沉重,似乎有一种预感,说不清是好还是坏,我无法排解那种沉重的郁闷,即便此刻天蓝如洗,云白如絮,清风拂面,我几乎喘不上气来。小荷送我过了河,她站河堤上,向我招手,我走出很远,她还站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雕玉的仙子,一阵风吹起她齐腰长发,我看不见她的眼睛,但我想,她的眼里一定充满了深情。
我没有立刻回县城,而是绕道先去了一趟乡上,去看那所我生活学习了五六年的学校和政府大院,这里有我的快乐,当然也有我的忧伤。有我的梦想,也有彷徨。婵月老师的腰越发弯得厉害,瘦削得一阵风能把她刮走了。柳春晓老师还是那么的妖娆,她比婵月老师会穿衣打扮,把自己收拾得年轻漂亮,头发整洁,红唇绿眉,棱角饱满,风姿卓然。见了想见的人,这里再无留恋,带上行李回了县城。
我不喜欢生活在回忆中,但我感觉这好像是一次永别,我为这个感觉大吃一惊。汽车走出街道的那个瞬间,我的泪水断线似的流下。
回到县城那个家时,已近黄昏,推门进去,首先看见的竟然是常占美,他坐在我家沙发上,穿一身天蓝西装,打一条紫色领带,头发剪得干净利索,皮鞋擦得油光锃亮,和往日不同,文质彬彬,脸上喜色不露自现,神得意满,骄人之态不言自谕,面前茶几上显眼处放着一个崭新的不锈钢保温杯。我家并没有这样奢华的杯子,知道一定是常占美带来的。父亲还不到下班时间,紫嫣去上学,家里只有母亲,这会正陪着他说话。母亲越来越碎嘴子,逢着人就说话,没完没了,她心里实,不会看人眼色,人家烦她,她还说个没完。我想母亲是孤独了,她在这地方没有朋友,一个人呆着实在无聊,我虽讨厌彩云娘,但她若能来陪母亲几天,我想,我是会同意的。
我进屋时,常占美把翘到天上的二郎腿撂下来,起身给我一个深沉的微笑,和那个学校里求我替他写情书的常占美不一样,他好像成熟了。我回他一个微笑,说你怎么进城了,办事还是旅游。一面把肩上的包搁床上,打开拿东西出来,都是小布袋装的,有豆面莜麦面,有去年腊月里腌的腊肉,有洋芋粉,另有枣子核桃和葵花籽,都是婶子和小荷她娘送的,我嫌重,本不想带的,架不住婶子们聒噪,咬牙带来了。娘见了这些东西,激动得叫起来,“哎呀呀”,她开始说话了:“可馋死我这些好东西了。你二婶头一回这么大方,记着给我送这个,她可是个只进不出的。这个葵花籽是老三家里的吧,你三婶就是个馋嘴头,最爱鼓捣这些。太好了,想什么就来什么,昨晚上我梦见老家那棵大梨树开花,闻着院子里都香,今天就有这么多好吃的送来。我想好了,今晚就馓一锅馓饭,我能吃下两大碗,先解了馋再说。”我笑道:“吃一辈子这些东西,你还没吃够。别怪我没告诉你,紫嫣头一个不吃馓饭。”娘鼻子凑到袋子上挨个儿闻了一遍,说:“吃一辈子才馋这些,你们不吃我吃。”回头我对常占美说:“你和那个谁一起来的吗?怎么没看见她。”常占美道:“我也好久没见她的面了。今儿专程来找你的。”娘忽然说:“里面哪个是彩云娘送的?”我笑道:“你倒是会恋旧念新,一天把她讲上千遍,人家早忘了你,送你什么,送你个榧子吃。”娘面子上挂不住,嗔道:“怎么和娘说话,没大没小的。”娘就挑了豆面莜麦面,为晚饭做打算。我说:“这个最难吃,浆糊似的,紫嫣吃什么?”娘说:“你们都是城里人,我是农村的命,你们爱吃啥吃啥。”常占美笑着说:“寒雨,今天我可要说你几句,阿姨爱吃这个说明阿姨她没忘本,我们都是农村来的,不管走哪里,不能忘了根,这就叫乡愁。”我听了十二分的别扭,心里骂道:“你奶奶个大脚丫子,还不能忘根,还乡愁,和我讲情怀,恐怕你小子还得回去多看几本书。”我忽然冒出一句小荷的口头禅,心中痛快,面上始终保持平静,对常占美说:“你那个不锈钢杯子真好看,送我一个呗。”
母亲这才想起问老家的事,问爷爷身体可好,问我们家那一院房子怎么样,可有倒塌破损,她说等父亲退休了,他们还回去住。最后问到小荷。知子莫若母,亘古不变。母亲知道我为什么回老家,不只是为了见爷爷。母亲说:“多好的一个姑娘,聪明伶俐,模样儿也好,怎么就考不上大学。娘晓得了,今后多关心她,心想你爹把她转城里来,哪个学校都好,二中人说老师抓得紧考上的最多。寒雨,你可要听娘的话呢,等你上了大学,还是多和大学里有文化的多来往,小荷学习最怕干扰,这段日子你再不去打扰她,她才能踏实看书。”我没有理解母亲话中的深意,也懒得去想,只说爷爷和房子都好,小荷的事我不想在这地方提。母亲听了,再没说别的。
这才回头对常占美说:“你刚才说专程来找我,到底什么事。”常占美从身边拿起一个崭新精致的皮包,抽出一个信封来,在我面前晃了晃,说:“你猜这是什么?”我懒得猜谜语,随口说道:“能是什么好东西,你给王清丽的情书嘛,我劝你把这事儿忘了吧,你不写还好,写就露底了,哪个受得了,快换个方法追才是正道。”常占美脸红了,朝母亲尴尬一笑,道:“程寒雨,你就寒碜我吧,人家已经大有长进了,那回被拒绝后,我写信再不抄歌词抄情诗。这话叫阿姨听见了,还当我们在学校里不学习,一天尽干坏事。哪儿有情书,这个是你的录取通知书,昨天寄到乡政府,我爹见了拿给我,叫我千万给送你手里,我一天没耽搁,今早爬起来就赶上来,你不谢我也罢了,倒挖苦我,我们是不是好朋友。”我忙笑道:“好吧,我谢谢你,快给我看。”忙一把抢过来,打开来看,上面写的是西京大学。
常占美凑过来瞭一眼,拍手笑道:“真的是打不断解不开的缘分,真是巧了,我和你一样,都是西京大学。那句话怎么说,真正的兄弟情深,一起读中学,一起上大学。”母亲要过去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眉花眼笑,一面给常占美添水续茶,一面说:“这样最好,有个伴儿,相互帮撑,来去路上碰着坏人也不怕。”常占美接连说了几十个“是”字,又道:“我也是这么想的。”我默然端坐,既不激动也不懊丧。常占美从包里拿出他的通知书递给我看,他来送我的通知书,又特意的拿上他的,自然是想在我面前炫耀。我对考上西京大学很满意,但现在常占美也上这所大学,心里就怪怪的,欢喜不起来。我累了,还有一点儿迷茫。我就去泡茶,把时间浪费在洗茶煮茶滗茶上,一道道程序下来,不必面对常占美得意的脸色,免得说出不该说的话,我尴尬,而常占美是个记仇的。我有那么几秒钟,思想常占美的通知书上,是不是写的是杨小荷的名字,小荷学习比他强得不是一星半点,淘汰好的,留下劣的,不应该这样子的。
母亲看我把通知书随意丢茶几上,忙拿起来小心擦拭,宝贝似的捧手里看了又看,说:“我先收着,可别弄丢了,晚上你爹你妹妹紫嫣他们回来,咱们一家子去会师楼吃顿好的。”说完这句话,看到通知报到须知那一页上写着应缴的学杂费,她就吸一口冷气,吓着似的说:“老天爷,这么多,好几千块呢。”常占美笑道:“多少都值,有人想交可没这个命。”接下来,母亲说出了她这辈子最有水平的那句话。她说:“现在的大学跟养猪场一个样子,都是做生意的。”母亲才不会为我的学杂费操心费神呢,那是父亲的事,所以说完了,她就高高兴兴地去给父亲打电话,出门时对常占美说:“小常今天不走了,晚上你们同学一起热闹热闹,吃肉喝酒,大学生嘛,可以喝酒了。”
我其实心里很高兴的,只是有点那个什么……怎么说呢,我只是不愿相信常占美也能考上大学,而杨小荷却落榜了,我为她不平,常占美的通知书应该是属于小荷的。自然也有妒嫉的成分在里头。我可以和真正的朋友分享我的成就,分享快乐和忧愁,但常占美不是我的朋友,我对他还不了解,除了帮他写了三十七封情书外,没有别的更深的交集。或许他把我当朋友,但我是个慢热型的,很难和不了解的人亲近。
常占美觉察出我的冷淡,略坐一会,站起来说还要去见一个人,就不耽搁时间了。我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我没有挽留他吃饭,临出门时,我们约定一周后见面,常占美说,还有几个西京大学的,咱们一起坐火车去,坐火车无聊,人多了打牌聊天,时间就过得快些。我点了点头,送他到大门外,看他穿过那条坑洼不平的街道,一身西服在阳光下格外显眼,看他向北大街走去,我也就回来,回到属于自己的那间屋子,把自己摔倒在床上,我不知道自己想什么,脑子里很乱。
我是有点着急想去大学校园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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