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遥给我上过一堂课||
坊间纪事
□ 袁桂生
三十三年前,也就是一九八七年十月的一天,我在陕西省作协原高桂滋公馆的大门前,第一次见到路遥先生。他中等身材,紫红脸膛,身体微胖,头发那时看起来还很黑,一双眼像一对红桃。路遥先生正靠在公馆廊檐前红色的大柱上和白描先生说话。刚开始我并不知道和路遥说话的是白描先生,只是后来在学习时,经介绍才知道是白描先生,那时白描先生是《延河》的主编。为啥我一眼就认出是路遥先生,因为我不知在哪本杂志上看到过路遥的照片并认真地对照片作了一番研究。路遥的中篇小说《人生》首发在一九八二年第三期《收获》上,我巧遇这期刊物,一气读罢,颇觉酣畅。仿佛书中的高加林就是我,高加林所面对的一切,正是我以及那个时代广大农村青年所面对的一切,高加林的快乐和痛苦,高加林骨子里的东西,和我以及那个时代广大农村青年的血脉是相连的。
此次北京鲁迅文学院在西安举办面授,其中就邀请了路遥、贾平凹、邹志安来授课。私下里就有人预测:路遥和贾平凹都是陕西文坛的大咖,写作都非常忙;何况贾平凹一向不善抛头露面,来不来还不一定。当然,对于我们这些刚开始文学创作的学员,对大作家自然有很多好奇:不知道是如何的三头六臂,想一睹风采。果然,路遥和邹志安来了,而贾平凹因忙没有能来。
那天早上,路遥的课大约是八点半开始,而我赶到省作协大院还不到八点,路遥已先我们学员到了。
路遥讲课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是凌晨四点钟才睡觉的。”路遥那时正在赶写《平凡的世界》第三部,他的前两部当时正由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每天按时向全国播送。在我的农村老家,人们中午还在地里干活,一到收音机或广播里播送长篇小说《平凡的世界》的时间,无论是在割麦或耙地,把镰刀往麦捆上一扎,牛犁辕卸下来,把牛往地坎上的桑树上一绑,飞快地跑回家去,打开收音机,继续他们的听书享受;小说中的人物故事,大家都能来上一折;有的干脆把收音机放在田间地头,家里没有收音机的,赶了来围在收音机旁,听完了,便喜滋滋地回家去,心里想着明天别误了听书的时间:种庄稼和听书成了他们劳碌而有滋味的生活。
一部小说,一位作家,如此受到广大农民群众的关注,其作品引起不同层次的读者群体的共鸣,这在中国文学史上恐怕是不多见的。
路遥先生说,他要赶在明年四月份给人家交稿。十月离第二年四月还有六七个月时间,路遥要完成《平凡的世界》第三部的创作,给广大听众和读者有一个交代,既是作家的诚信也是责任。路遥说:这些天来,他一睁眼满脑子都是人物、情节,搅得他头都要炸了。所以,他平时根本不敢看电视剧或有情节的书籍。他的声音有一些沙哑,说话中显露出有一些中气不足,双眼红肿,从那里射出莹莹的光。我知道这是身体透支长期疲劳的结果。我曾看到过一位画家画的一张肖像画,画作的名字叫《作家》。画面上是一位刚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作家,面容清癯,若有所思;一只手放在后背上正捶着腰。我十分佩服这位画家的捕捉能力。眼前的路遥先生正是我见到的真正的作家,他比那位画家笔下的作家的疲劳程度有过之而无不及。路遥先生讲到他的家庭,他的童年,他的苦难和贫穷在他的许多小说中都有反映和折射。
课讲完了,轮到大家提问互动的时候,大家都纷纷递条子上去,路遥先生按照条子上的提问一一进行了解答。我没有递条子上去,也没有送上笔记本让路遥先生签名留念。我知道路遥先生太累了。凌晨四点钟才睡觉,处于长期疲劳虚脱的他,能睡得踏实吗?此刻他需要立刻休息!我想让路遥先生平静一会儿。大概在场的学员都有路遥先生的签名留念,而唯独我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