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之夜
屠格涅夫的作品如三棱镜般,折射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多个面向。
屠格涅夫之夜
叶圣陶曾说过:“就我国的新文学说,特别与俄国文学有缘”。像果戈里、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阿尔志跋绥夫等俄罗斯作家,都曾给予中国作家以创作的灵感与滋养。在这当中,屠格涅夫或许是最被广泛阅读的。鲁迅说过,那个时候,“屠格涅夫被译得最多”;阿英也曾指出:“五四”时期,“译印最多的,是屠格涅夫的著作”。这些,都表明了屠格涅夫在当时的影响力。如孙乃修在《屠格涅夫与中国》一书中提到的,刘半农、王统照、耿济之、郁达夫、夏衍、曹聚仁、巴金、沈从文、丁玲、胡风、孙犁等作家都曾表示过喜爱屠格涅夫。这是不同寻常的,屠格涅夫的影响显然超越了立场与流派,又或者可以说,屠格涅夫的作品如三棱镜般,折射出了中国现代文学的多个面向——有思想观念上的(如影响了鲁迅、巴金笔下的先觉者、新人形象),当然也有偏艺术形式方面的(沈从文、师陀),或兼而有之。这或是由于,《猎人笔记》包含的社会内容遥遥呼应了“五四”对封建主义的认识,使“五四”作家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而它在艺术上的影响早已超越特定社会背景,且更为幽微,这里仅举《猎人笔记》中的《别任草地》一篇为例即可窥一斑。
《别任草地》本身别无情节,所有的只是一幅展开的草原之夜的画卷:沉寂潮湿的山谷、暮色中的灌木丛、危险的深渊、山岗陡坡下的篝火,以及看守马群的农家孩子。这几个俄罗斯孩子,围着篝火谈论着神秘的“家神”、林妖、人鱼、鬼魂,淹死的护林人、水怪、掉进水里疯了的姑娘,淹死的孩子,悲痛欲绝的母亲……这些故事或源自传说或来自现实,都带有神秘、诡异、悲惨的色彩。与荒寒夜晚的凄怆传说相穿插的,是一段段细腻的风景描写:“黑暗而纯洁的天空显出它整个神秘的壮丽,庄严地、高远无比地笼罩在我们头顶上。呼吸着这种特殊的醉人的新鲜气息——俄罗斯夏天夜晚的气息,胸中既快乐又有些难为情。周围几乎听不到半点喧闹声……只是近处的河里有时突然响起大鱼的击水声,岸边的芦苇被荡漾过来的水波微微晃动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只有两堆火轻轻地哔剥作响。”这是典型的屠格涅夫式的风景描写,心事重重,充满忧郁的诗意。这股忧郁的诗意在中国现代以来的作者笔下,不断得到再现,如同投石入水,激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而久久荡漾不去……有不少作家的作品,未必是他们最优秀的小说,似都曾从《别任草地》得到灵感,显现出极为相近的气质。《别任草地》仿佛拥有一种魔力,姑且将这魔力命名为“屠格涅夫之夜”吧:通常,小说里会出现人迹罕至的山谷、荒寒的夜晚、孤独的人们之间的闲聊,小说往往透露出的生存的苦辛甚至是残酷……不同作家巧妙模仿或化用了这几个有限的元素,而显现为“屠格涅夫之夜”的回响。
沈从文的《边城》与《猎人笔记》的异同有许多人写过,多着眼于其诗性表达、本土特色、民族情感。其实最为相似的地方,是他们能够这一切交织在一起,而且他们的民族情感、道德倾向都表现得极自然,无说教气。沈从文曾自白:“……用屠格涅夫写《猎人日记》方法,揉游记散文和小说故事而为一,使人事凸浮于西南特有明朗天时地理背景中……十三年前我写《湘行散记》时,即有这种企图……”(《新废邮存底》)“我认为现代作家必须懂这种人事在一定背景中发生的道理。”(《沈从文谈自己的创作》)这里面的“背景”一如屠格涅夫笔下的草原,不仅是用以衬托人事的道具,而自有其性格。其实早在《湘行散记》(1934)之前,沈从文的《黔小景》(1931)就很像是模仿了《别任草地》。小说写的是贵州某处深山里,常有一些商人路过,在尚且寒冷的春雨中,不耐长途的苦辛,住宿在深山中的一些客舍里,品尝着粗粝的米饭,“喝着滚热的烧酒”,也有火光,有饶舌与沉默的人影,有“各样撒野粗糙故事”。有一天,有两个客人落脚到了一个孤单的客栈里。小客舍的主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人。在将自己安置妥当之余,两位客人跟老人闲聊起来,闲聊中,作者透露这老人的儿子早已死去了。接着又是一场深夜闲聊,这一夜,老人一改往日的性情,打开话匣子,聊得颇为尽兴……第二天一早,客人们发现那老人竟坐在板凳上死去了。作者没有描写商人的感受与心理,只写他们在将此事告知村人并多付了点儿钱之后,又像什么没发生似的上路了。老人卑微无声的死,很快便被一路新的残酷景象——散落各处的路边横尸所覆盖了。在所有那些与《别任草地》相似的作品中,沈从文的这篇可能是最为神似的,无论是忧郁的诗意,还是诗意中蕴藏的同情与悲悯。
师陀《谷之夜》里写的是黄昏降临以后岑寂苍凉的山谷。沉默的山坳里升起了火,火带来恐怖的气氛:“也许是人家,也许是求神者的香柱,也许是盗贼的火亮……”接着,伴着一阵幽铃声来了个牧羊人,一个四十岁上下的老单身汉。“我”和跟随“我”的小勤务兵就跟着牧羊人进了他的石屋,夜幕下,牧羊人讲了一个故事——关于他自己的,也是关于无数生活充满辛酸的人们的人生故事。故事讲完,“小勤务兵在炕上打着甜蜜的鼾声,狗哔哔吠着,马在嘶叫,山谷里起着雾,一颗大星在东山头灼耀,像漓水的珠子。”师陀的这个故事也是深得“屠格涅夫之夜”的神髓,不过这篇作品的淡淡悲剧色彩指向不够明晰,浪漫的传说色彩或盖过了写实的意图,不像沈从文的《黔小景》那样明显地从个别洇开,暗示出了一种普遍的生存图景,诗意其表而写实其里。
许多读者都能看出,艾芜的《南行记》整部集子都受到了屠格涅夫的影响,《山峡中》则是其中的代表作。小说中的“我”,一个因逃婚而流浪在南方边地的读书人,无意中混入了一个行窃走私的流浪团伙,暂时充当了他们的帮手。在一个升着篝火的夜里,“我”亲眼看到团伙中病弱不堪的小男孩“小黑牛” 被同伴抛弃,扔到了悬崖下面,因拖着一个病弱不堪的成员对团伙来说是不经济的。夜色中目睹这一切的“我”感到了无言的恐怖与悲哀:“朝破壁缝中望去,外面一片清朗的月色,已把山峰的姿影、崖石的面部和林木的参差,或浓或淡地画了出来,更显着峡壁的阴森和凄郁……我明白了,小黑牛已经在这世界上凭借着一只残酷的巨手,完结了他的悲惨的命运了。……谁能猜到这样美好的地方,曾经发生过夜来那样可怕的事情呢?”《南行记》所记毕竟是南方边地,无论山水自然抑或人物言行(比如女贼“夜猫子”),都有几分活泼明丽的南方风情,《山峡中》也正是这样。这是艾芜笔下的夜晚与《别任草地》里的不一样的地方。但其间,也有同样的忧郁的诗意,表现了作者对这些苦难的流浪者的同情以及较为深刻的道德观念。比如他写那老头子冷酷的言语:“在这里,懦弱的人是不配活的。”作者显然也能够理解——向来,残酷的生存容易迫出冷硬的心肠,这该怪谁呢?艾芜的笔触里没有高高在上的斥责与批判,而是寄沉痛于冷静。
端木蕻良的《鴜鹭湖的忧郁》里也显然有着“屠格涅夫之夜”的影响。在这篇小说中,那如牛乳般流动的、浓稠的雾是整个夜晚故事发生的背景。雾仿佛遮蔽了许多东西,压抑延宕了众人的情绪,但最终是凸显了苦难显形时的分量,情绪在最后才喷薄而出。在《鴜鹭湖的忧郁》中,夜晚、闲聊、寒夜孤独的气氛是属于《别任草地》的,不过,情节却似乎属于屠格涅夫的另一篇小说《孤狼》。《孤狼》写的是一个孤苦庄稼人偷伐树木而被同为下层身份的护林人“孤狼”逮住,最终又心软放跑的故事。《鴜鹭湖的忧郁》的篇末,受到触动的玛瑙无声地替小女孩割起豆秸秆来——防贼之人与贼,本来同是苦命人。并置观之,在情节、人物处境的设置上,《鴜鹭湖的忧郁》或是有意无意地糅合起了屠格涅夫笔下两个不同的夜晚,并表达出同一的主题:关于人的普遍的困难命运,关于人和人之间无法抹除的爱与同情。
汪曾祺也是很喜欢屠格涅夫的,他曾这样说过:“屠格涅夫对人的同情,对自然的细致的观察给我很深的影响。”(《西窗雨》)这从他的《寒夜》(1941)一篇就可以看出来。小说故事发生在一个“大车棚”里,没有复杂的情节:不过是一个寒冷的雪夜,故事中的场景、人物都很简单:几个光棍汉,一堆篝火,一个老者,一个年轻的女孩,一些充满善意、幽默情味的闲聊。不过,跟屠格涅夫笔下的草原之夜的荒寒孤独气氛不同的是,汪曾祺表现的并非夜之孤独荒寒,而是寒冷衬托下一点热闹、愉悦、温情的气氛,是人与人之间心灵的贴近。他笔下的风景也因之呈现出另一种色调:“车棚中心烧了一大堆火,火领受人们的感谢,烧得更起劲了,木柴使足了力气,骨节儿毕毕直响。风用嫉妒的力量想摸进棚里,只能从泥草的隙缝间穿进一丝,且一进来便溶化在暖气里……火光照红了深浅颜色的脸,也照亮一样精神的眼睛……”这篇小说是汪曾祺青年时期的作品,但从中已能看到他一贯的倾向性:他笔下的人物几乎都是善良美好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和谐的。只能说,这篇《寒夜》是得了“屠格涅夫之夜”的“形”,“神”则完全是汪曾祺自己的了。
以上使我想到,或许若干零星散落的偏好与才华不足以形成现象与传统,非得有一簇原始的火苗,才能够点燃烟花,交相辉映,照亮一整片天空。而《猎人笔记》——甚至仅仅是《别任草地》,恰恰就属于这一类火苗。这固然是手法、技巧、题材的选择及其影响等老生常谈的问题,但影响和影响也是不同的。在短短一百多年的白话文学史中,作家们对屠格涅夫创作的模仿借鉴或早已超越手法层面,渐成为模式,形成了传统,进而参与塑造了现代文学的体式。正如沈从文曾在提及屠格涅夫时说到的:“这么写无疑将成为现代中国小说一格”,此处之“格”是“文格”,也是“文体”,这个看法已被证明是很有预见性的了。(林跖蓝)
来源:光明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