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知自己姓“蓝”而写为“兰”,是亵渎祖先的一种懒惰?!

《蓝氏族谱》出版于2006年。每次我们回老家,父亲都会一边翻看,一边给我们口述一个家族的历史。

我看作这是一家人团圆的仪式。

那年父亲65岁,一看文字或书写什么,都会戴上眼镜,俨然一个当铺的帐房先生。他这一气质其实盖过了他的才气——只读到小学四年级,就因为三年自然灾害而辍学,准确地说不是辍学,大家肚子都填不饱,学校都“垮”了,人都散了。

然后,在村里做了几十年的会计。毛笔字和打算盘都是他的拿手好戏。由远及近或由近及远的红白喜事,他都是那个捉笔书写人,优越于那些挑水帮厨的乡亲们。

12年过去了,父亲已年近八旬,即使戴上老花镜阅读,已经有些困难。有一天他很慎重地将《蓝氏族谱》交到我手里,像移交一份厚实的家业,里面有沉甸甸的、含金量很高的股份。

父亲的表情里写满了“传子不传女”的庄重。

其实,这本族谱我多次翻看过,半文半白,里面充斥着不少说教,以及重男轻女或父系氏族的编辑思路,所以没有一次看透切过。

前不久,再次回乡,目之所及,到处荒芜,杂草丛生。昔日的一些老房子已现残垣断壁,我甚至看到了堂弟微信头像那张照片的场景——多年没有修葺,一些墙壁已经快要坍塌,已长出一片青青的墙头草来。

我预设的路线是,上到一个高高的山丘上,来一通自拍,但是我停在了屋后的自来水水池旁。这个水池的水来自山上,据说都是泉水,根本不需要放什么东西净化,水满则溢,一股水白白流掉——三四十年前,一个生产队就有300多人,如今这里常住人口不到两桌人。

昔日满坡的庄稼地,如今已成山林,去往那些山丘顶的路都被岁月封住了。

我们在直通兰家沟那条公路上散步——这几乎是我们多年来每次回家乡的一种仪式。在这条道上,我见到的人,都是我们的亲人,百分之几十姓蓝,同辈的以兄弟姐妹相称,高一辈都称大爷、二爷……幺爷,再高一辈的,叫大公、幺公,偷个懒都叫老辈子。

外姓的也都是亲戚,与蓝家人都是近亲。

想到这个“懒”字,即想到姓氏里“蓝”与“兰”。

我在百度上搜索,就是这个“兰家沟”,也有“蓝家沟”的写法。究竟是“蓝家沟”还是“兰家沟”?

我注意到,有个开采多年的煤厂,注册名为“兰家沟煤矿”。而几百米处,有一个“蓝家沟种养殖场”。

回到重庆,我再次阅读族谱时,看到再版序言里有“出离愤怒”的表述——明知自己姓“蓝”而写作“兰”,这是割断历史,是亵渎祖先的懒惰!不知自己姓“蓝”而以讹传讹,写作“兰”,这是叛祖离宗的愚昧!

这个再版序言是蓝炳轩写的。他是我的同辈兄长,更重要的是,他我的高中语文老师。

他用一大段鲁迅杂文般的风格批评了“蓝”“兰”不分或分不清的人,归根结底,是一种可耻的、不可饶恕的懒。

在敦厚如历史长河缓缓流淌般叙述的族谱里,这段话是最明白、最有杀伤力的话语,每一话话都直抵人心。按照旧谱的律例,搞错自己姓氏的人那是要“杖六十”的。

他是我的老师中,最有知识分子气质的先生。在我的高中时代,我读过他发表在《巴山文学》等刊物上的作品,由此成为我的偶像。

但是,我的姓却是“兰”,每次在校园里看到他,就远远地只能“望其项背”,好像一部野史躲着一部正史

“兰”不是“蓝”的简化字。蓝先生在课堂上解析这两个字时为时已晚,许多人都很不争气地姓“兰”了。

我们那一茬毕业后,蓝先生一定还会在下一批学生面前义正言辞地讲“兰”与“蓝”的区别,对那些“蓝”“兰”不分的学生予以“猛烈抨击”。

我上初中时,土地、山林开始确权,父亲认为我的书写足以帮他一些忙了,他就叫我帮他抄录那一本本登记表,表上统统是“蓝”。

记得开始办户口本时,父亲才发现,我们在学校登记的都是“兰”。父气得无以言表,看着他跺脚的样子,仿佛养了一年半载的肥猪好不容易弄到街上却做了一个亏本的买卖。

这是一个很不严肃、很不恰当的比喻。

事实是,“蓝”传到他这一代,被我们以懒的借口给“简化”了。我们的懒绑架了一个姓氏的变异。不,是姓氏的“变种”。

后来,身份证上也是“兰”了。

蓝先生的治学严谨是我无法翻阅的一座大山。许多年后,我在一个小镇上任中学教师,他关于“兰”与“蓝”的解析回响耳畔,惭愧至极!

所有写作“兰”的族人,都欠着祖宗的六十杖刑。我们看过古代题材的影视剧,如果实打实的受刑,六十杖可是够喝一壶的,一般的人是吃不消的——皮开肉绽之后,非死即残。

1999年,我在昆明混饭吃时,在一个教育刊物工作,编辑中缝的小副刊“五彩石”,有学生在来信中称我“兰阿姨”,有一个学生问我是否是某个少数民族的。

那时,我沾沾自喜于人们对“兰”的喜爱——兰生长于幽静之处。现在才意识到,“蓝”的端庄与正统,正在藐视着我们这群懒惰到捡不回来的后人。

木已成舟,写作“兰”的人似乎顺理成章,忘记了认祖归宗。

我每次在兰家沟那条公路上散步时,总是想寻找一些“湖广填四川”的民间版本和故事,内心却充满了被先人移民抛弃的心塞。

我甚至在一篇以《家谱外的故事》为题的小说里,演绎了兰氏三兄弟落户兰家沟后迥异的人生旅途。这个故事的素材来自祖父的龙门阵。

蓝先生对此很质疑。我似乎干了一件特别对不起祖宗的事情。

《蓝氏族谱》的创始人是蓝腾方,著于1913年。他是邻水最高学府——邻水中学的高材生。巧合的是,《蓝氏族谱》90多年后再版,蓝炳轩先生写序时,他是邻水中学的高级教师,广安地区的名师。

教师兼作家,蓝先生以使命感重申“蓝”乃一脉一宗之正统,“切不可儿戏”。

我看到,不管“蓝”与“兰”,每一支系的后人们都写进了族谱,当然是以“蓝”的名义。这体现了编撰者的大度——那些以及如我等把自己开除出“蓝”姓的“兰”某们,整整齐齐地归队了!

表格里留下了很多空白,是留给还没有出生的后人,还有那些没有归队的人,以及那些不慎搞错姓氏的族人。

作为一种补救措施,当年我在给孩子登记户口时,还原了他的“蓝”姓。

新闻报道里说,有的父母为了体现自己的文化背景或书香世家的底蕴,将孩子的姓名取到了加起来差不多有100个笔画——考试时,他娃写完姓名,人家已经在翻页做问答题了,老师们都不敢抽问他们,因为怕念错名字。

老实说,在百家姓里,“蓝”并不是一个特别难写的字。当年,我们当中是谁最开始“简化”的,并以极其快速的方式传播开去?直到忘记了自己的姓氏?

如今,重读《蓝氏族谱》,我真正理解了编撰者们尽可能保留族谱的原汁原味的良苦用心,那不仅仅是兰家沟或蓝家沟的历史,那是一个族人的法典——除了家训、家戒,律例十四条里还注明了不孝不义犯法规者将被杖打的数量。

在天高皇帝远的古代,这些规矩匡正了一代代蓝氏家族的三观,即使从湖广远道而来也要血脉相传,永世不忘。

去年,我在重庆荣昌看到了“湖广填四川”的移民博物馆,关于“解手”等民间语言的来源,对照作家王雨先生所著长篇小说《填四川》里的情节,我对移民认祖归宗的文化溯源情结再一次有了深刻的理解。

在族谱里,没有比姓氏更重大的事件了。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是的,在一个族人的绵长传承里,“蓝”才是我们的标签,它的内核是我们的初心。而散于民间如我的“兰”们,在五湖四海遥望故土的时候,唯有好好保存一本《蓝氏族谱》?!

一个诗人说过,所谓的故乡,就是先人睡在那里的地方。

每年,我们在那些字迹模糊的墓碑前上香时,那些先人的名字在族谱里醒来,那些名字组合为茂盛枝叶,像我们思乡时疯长的思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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