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全文】又记老张
老张去世好几年了，还能记得他。他又不是个大人物，一个重度残疾人，一条腿截到了大腿根，一根拐杖支撑着半边佝偻的身子，这个人，再普通不过了。
零八年车祸后，老张来我办公室，问加入肢残协会不，他正筹建，还说这组织名字不大雅观，你得想妥了再回话，我二话没说就答应了，让他吃了一惊。老张说不忙的，想好了再回话也不迟，我说为啥要想呢？残疾人咋啦？肢残人又咋啦，不就缺了块肉掉了块骨头么。我不光不自卑，还自豪过，腿里装进去一块德国骨头，医学名叫“骨盼盼”，让我记起纪念白求恩文章里的一句话“不远万里，来到中国”。
到了年关，我正忙着赶写材料，门外有了动静，一下子从门缝挤进几个人，拄着拐杖，将地板戳得腾腾直响。我一抬头，看见是老张和肢残协会副主席小虎，两个人端着一本挂历，像端着一面锦旗，还郑重地说，马上过年了，我们代表协会慰问你。我一慌，差点站不稳，说实话，我眼眶一下子热到了三伏。这之后，我不叫他老张了，叫他张主席，有种找到组织的感觉。
有天，老丈人从外面抱回几个西瓜，说张拐子给的，人家还刻意叮嘱是给李全文尝的。我很不愉快地批评了老丈人几句，明明是老张么你为啥叫人家张拐子，太不像话了。这时老婆过来，狠狠地剜了我一眼，便不敢再往深度批评。话又说回来，我拄拐杖那些年，也有人叫我铁拐李，也没太在意，叫就让叫么，八仙之一，在江湖上也算浪得个虚名。夏天时，老张常在医院门口摆摊卖西瓜，倒腾几个零钱花。我经过时，他远远地就喊：全文，全文，快来吃西瓜，刚上季的，好吃。站在炎炎烈日下，他面膛泛黑，身子倾斜，却有几分真诚发散着淡淡的亮色。
老张写诗了，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烟盒上，废旧报纸边上，孙子用旧的作业本背面，密密麻麻，看上去涂改过多次，间或有几个墨圈。我说老张啊，你写的这像是古体诗，五言或七言，韵不太对，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我这么一讲，他茫然，一知半解，说弄球不懂这，盛不住胡写瞎写了。我鼓励他慢慢来，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不高兴了，说你这词用得不妥吧，我扑哧一下笑出了声。实话说，老张文化程度不高，可喜欢较真，下功夫，没过几天，又拿来几首诗，又让我给看，我看过，惊讶，他进步真不小。记得市残联搞了一次残疾人文艺汇演，他来找我，说想弄个说书小品，没人写词，让我帮忙写。编排时，又去了他家，几个演员正卖力背词，他反复纠正，还不住地发火，说这次汇演上市上了，不敢丢人。
某日清晨，老张打来电话，兴冲冲的，二等奖啊，二等奖啊，你的词写好了，下午到西门坪湖南土菜馆庆贺，我说菜我管，你把你家放过十几年的陈酒给咱揣上两瓶。
老张热心，做公益。从一些有钱单位拉助，然后去县城几个小学发给残疾贫困儿童。有一个单位头头对我说，这个人是黑皮，要赞助不答应还不走，我反问，什么才是黑皮？老张为捐资助学，拖着一条腿东上西下，爬好几层楼找你，这是黑皮？你们这些批条条的成天吃喝嫖赌，耍小姐的钱都打成伙食费报销了，就不黑皮?这个领导一下被我几句话打死蔫了，连说你这家伙，你这家伙，说不过你。
在甘泉中心广场，经常遇见老张，指导孙子跑步，还喊预备，跑，规定了圈数，掐时间，搞得很正规。每见必握手寒喧，聊近况，也议时事政治国家大事，有次聊到美国悍然轰炸我驻南斯拉夫大使馆，老张忽地上火，将拐杖猛地提起又下击，差点击到我右脚老拇指头上，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老张太平凡，没有资格对等于这句话，他只是个小人物，他的死很小，小到不起眼，风吹尘土，一眨眼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可是，我走在甘泉大街上，总记起有过这么个人，他来过这里，并活得像一个尘世上稀有的人。
有人叫他老张，有人叫他张拐子，有人叫他张立智。
作者简介：李全文，男，1973年6月出生于陕西省延安市宜川县。写诗多年，作品先后发表于《大学生》、《星星》、《延河》、《中国新诗》、《延安文学》等刊物，部分入选《新延安文艺丛书诗歌卷》、《陕西青年诗选》《小镇的诗年选》。诗作《父亲》、《草原》等六首进入2016中国诗歌排行榜榜中榜（由中国诗歌学会《中国新诗》公布）；入围中国当代诗歌奖（2015——2016）；甘泉县首届作家协会主席，延安市作协常务理事，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 郑玉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