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蛋壳坑了的陌生人，住到我家来吧

蛋壳爆雷后，网上不断有令人惊心的场面流传：房东破门而入，租客提刀自卫，街边有人推着大堆的行李，在寒夜里痛哭。

一位广州的租客跳楼

蛋壳有超过40万套公寓，租客的数字至少要比40万翻几番，对于这个数量庞大的群体来说，这个冬天实在不太好过。

微博的一些大v，比如著名的媒体人@陈竞苏、编剧@咆哮女郎柏邦妮 陆续po出这样的消息：

在这些热心大v的指引下，评论区很快变成了这样：

其他平台比如“即刻”，时间线也更新了：

没有组织、完全自愿，不断有人递出自己能力范围内的东西：寄存行李的角落、短期的沙发、空余的床位。像是在尽力解救一条条搁浅在沙滩上的鱼。

@咆哮女郎柏邦妮 后来更新微博，她收到了一个这样关于巧合与缘分的故事：

故事的主角黄瑞三十来岁，几年前在武汉光谷买下了房子，是一套两居室。平时一间自住，一间堆放行李，空间对于一个单身女性来说相当宽裕。

“反正我还有一间屋子空着，接待一个落难的女孩子还是没什么问题的。”看到邦妮的微博，她很快跟了帖。

陈安是第二个联系她的女孩，“第一个女孩的房东还算好沟通，情况不算紧急”。陈安的房东则只留给他们几个工作日搬家。不得已，她给黄瑞发了私信。

黄瑞去和第一个向她求援的的女孩沟通，两人的共识是，应该先让陈安搬进来。因为是同病相怜的人，彼此之间反而有更多体恤。

一开始，黄瑞对于安全问题也有隐忧，她约了陈安见面，并事先问她要了蛋壳的租房合同。见面之前她仔细看了一遍合同，才留意到陈安的身份证地址上写着湖北省咸宁市通城县，和黄瑞是老乡。

第二天见面第一句，她用家乡话问候陈安，陈安也用家乡话回应她。

这一下子拉近了她们之间的距离，也让黄瑞放下心来，“就算发生什么不愉快，至少我可以很容易地找到她吧”，黄瑞半开玩笑地说。

黄瑞工作日住单位宿舍，她把钥匙给了陈安，方便她随时搬进来。

这在很多人眼里都是过于“心大”的行为。黄瑞的心态也有过摇摆，从收到第一个女孩的私信的时候，她突然开始意识到“助人”并没有这么容易，尤其对于她一个独居惯了的单身女性而言，会有许多需要考虑的地方。

“有一次真的觉得，这是一件好麻烦的事。”

那次是她和好友吃饭，好友是性格谨慎的人，对她这种主动提供帮助的行为非常不解，提出了一些可能的危险。

比起未知的陌生人，眼前的好友当然更值得信任。黄瑞觉得心烦意乱。

为了说服朋友，也为了说服自己，她讲了一个故事：

好几年以前，她来到武汉工作。那时候与人合租，和室友发生了一些矛盾，年轻气盛的她一怒之下宣布要搬家。武汉的夏天闷热难当，她拖着箱子走在街上，却始终找不到一个落脚的地方。

这件事直接促使她辞去了当时的工作回到了老家，最后又因为不习惯，花费了许多努力才回到武汉。

“我在想，如果当时能有个朋友可以帮助我过渡一段时间，我可能就不必走这些弯路；我如果不帮这个女孩子，说不定，她就会需要像我一样回老家。”

那是她们共同的老家，她深知回到老家的生活是如何一眼看得到底，女性在这种环境里，生活有一套固定的模板。“别人就会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可以住在家里，找份体制内的工作，也不必赚太多钱，安安稳稳的，多好”。

但不管是当年的她，还是现在的陈安，分明都是抱着要从那种生活挣脱的念头才来到大城市的。她想成为那个可以让陈安“少走一段弯路”的朋友。

助人者往往有自己的逻辑，有些是出于共情，有些则源于对现状的反思。

米勒最早是看到自己昔日的房东发布了助人的信息，房东手里房源充裕，但每一套都是实实在在的生意。他现在要主动拿出一些来免费给大家过渡，是相当仗义的一件事。

米勒很受触动，在即刻上po了信息：自己名下有一套房产，本来一直处于待出租的状态，但目前可以用来收留被蛋壳波及的房客。

他是媒体从业者，对于这件事的看法会更深入一点。他说，互联网时代，有很多人受益，但也有很多人承受了互联网资本高速扩张带来的坏处。“所以作为大多数情况下的受益者，我觉得自己有这个责任”。

佐伊的情况更特殊一些。她自己也不过才17岁，因为情绪问题休学了一年，这一年里一直过着四处旅行的生活，北京只是暂时歇脚的地方。

在别人眼里，她是离经叛道的酷女孩。她家境优渥，家人非常支持她现在休学云游；她从事很小众的工作，晚上兼职当纹身师；她交各式各样的朋友，也被许多朋友照顾。她现在住的房子，就是一位朋友在出国前交给她打理的。

那是一套80平米的三居室，她想，正好也可以用来帮助别人。

消息发出去以后一周，有个女生找上门来。相比起黄瑞的谨慎，佐伊更加依靠自己的直觉，她带女生吃了一顿饭，并很快确定，自己和这个女生会投缘，非常放心地让她第二天就直接搬到家里来。

她唯一担心的是房间里的贵重物品。她的设备仪器都贵，一台音响价值就超过八万。她让女孩写了个保证书，约定不碰她的私人物品——“其实这个也是比较形式的东西，这年头，大家边界感都很强，不碰别人的东西，更像是一种共识。”

为了接待这位陌生的朋友，她把家里的零食柜和酒柜塞得满满的。在她的家乡新疆，吃好喝好是接待客人的基本礼仪。

几乎每个接受帮助的人都会说，这是他们人生中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

作为蛋壳的租户，他们普遍年轻，大多数是离开家乡在大城市打拼。爆雷这样的事，对他们的伤害巨大。

像每一个蛋壳爆雷的受害者，陈安是看到水一点点漫到鼻子下面的：先是十一过后，合同里承诺的返现没有返，她问管家，管家答复她，因为国庆放假的缘故，所以延期了——这个理由合情合理，她没有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她没想到，之后再有问题出现的时候，她已经联系不上管家了。

十一月，蛋壳要跑路的消息在网上传得沸沸扬扬，某天她回到家，发现门口被房东贴了条子，再后来，房东本人带着换锁师傅上了门，要求他们一周内搬走，“不然换锁”。

房东态度强势，一屋子的年轻人面面相觑，都没什么主意，只能各自想办法。

陈安是销售，一周要上六天班，工作很辛苦。某个工作日，她向领导请假，希望能花点时间去找房子，领导不批——“他说他体谅我，但工作更重要……他还客气说，下班后可以帮我搬家，但是我怎么可能真的让领导帮我搬家呢？”

尽管网上的同情声势浩大，在现实里，这些年轻人并没有得到更多理解和体谅。眼前的突发境况，让任何小的压力都变得很大。因为独身在外“报喜不报忧”的坚持，她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

她也不敢和领导坚持什么，毕竟“越是这种时候工作越重要，经济损失不知道还能不能追回来了，现在是需要好好工作赚钱的时候。”

那段时间，她的情绪着实有些崩溃。直到朋友把黄瑞的微博转发给了她，她抱着尝试的心态去联系了黄瑞，事情有了转机。

那段时间，大熊也面临被房东清退的窘境。房东在一个周二发消息过来，要求他们在周日之前全员消失。眼看着蛋壳爆雷的大熊感到一丝麻木，来不及做出更多愤怒或绝望的反应，只想要迅速把事情解决掉。

几天里，他到处去看房。又有朋友的朋友几经辗转，把米勒介绍给了他。米勒表示，他可以随时住到自己的房子里，做一个短期的过渡。

最后，大熊和房东协商得还算顺利，得以继续在现在的房子里住下去。但米勒的邀约确实像最后的安全港，令他感到宽慰。

一切尘埃落定，他现在终于有时间去回想那几天的一些细节，一些在当时已经停摆的感受姗姗来迟。

收到房东消息的当天，他发了一条朋友圈，询问大家是否有房源推荐，不到一分钟就删了——“当时觉得，大家都是年轻人，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也怕会给别人造成什么负担。”

没想到那条仅存在了不到一分钟的朋友圈，给他带来了各式各样的问候，有人很直接地问他，需要钱还是需要床位？

米勒也是在那期间联系上的。

但这件温暖的事也有不尽如想象的地方：有许多人愿意伸出援手，也有许多人确实亟需帮助，但条件相匹配的双方，很难恰巧在信息的海洋里相遇。

现实里，Epoch给那些愿意无偿提供房源的好心人发了许多封私信，大多数回信说，并没有人去联系他们。

佐伊的房间还有富余，所以主动给几个看上去状况不太好的受害者发过私信，也没有人回应她。

“我也理解，因为我主动找的都是女生，但设身处地想，一个女孩子看到这种消息，很可能觉得是骗子吧？有防备心是很正常的。”

毕竟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需要建立双方之间的信任、确定过渡的时间和形式，还需要恰当的距离。这一切的社交成本并不低，对脆弱的受害者来说，他们宁愿咬咬牙找到下一个可以长住的地方。

大熊也说，自己当初的想法是，如果实在山穷水尽了，才会去求助于米勒。“现在的人都不喜欢给人添麻烦，而且我恰好是情况还算好，有一些社会阅历也有一些经济基础，基本上也能扛过这个事儿。”他想了想说，“但我有室友是一对刚毕业的小情侣，他们如果恰好遇到这样的信息，可能就真的是可以帮到忙的。”

黄瑞在此之前，一直过着某种令人歆羡的单身女性生活。她喜欢独处，有自己的房子，平时在房间里看书、看电影、打游戏，自得其乐。偶尔她约好友一起逛东湖，在四季轮换的好风光。

这种状态使她可以更加自由从容地为他人提供帮助，而无需对太多人去解释。“我自己的房子，做点好事也不用征求别人的同意吧。”

事实上这种善意不一定能被所有人理解，潜在的风险更是没什么评估体系。就在网络上，相关信息下也会有各种不同的声音：安全如何保证？什么条件才适合提供帮助？不同性别之间的互助是否会有什么隐患？经济上要如何协商？真的出了事又要怎么办？

这是一个凭借热情和善良搭建起来的陌生网络。每个参与者都有美好的初心，但又多少有些犹疑和隐忧。

陈安是工作日搬进黄瑞的家中的，黄瑞那几天住在单位的宿舍。虽然对于安全的问题已经比较放心，但她心里仍然悬着一根弦：她爱整洁，平时非常注意房间的卫生，这次让一个陌生女孩自主住进来，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周末回到家，她看到陈安已经帮她把上个周末晾的衣服都收好，并且叠得整整齐齐，一颗心放了下来。

黄瑞平时喜欢做饭，但一人食，总把握不好量。要是煮多了，储存也是个问题。陈安的到来无形中解决了这个问题。周六，她做了几个菜；周日，她煮了火锅。两个女孩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吃完饭，陈安很自然地去把碗洗了。

“毕竟不熟，说有什么特别深层次的交流那也不太可能。主要还是讲一些工作和租房的事，我也会宽慰她，比如在和房东交涉的问题上不必太软弱，她什么都没做错。我比她大几岁，有些经验可以帮到她。”

这种相处不是那么深入，但是足够使信任再前进一步。周末结束的时候，黄瑞又要回到单位宿舍，这次她已经非常放心。“她在还有个好处，就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也能照顾得到。我记得以前有次水管炸了，我又不在家，整个屋子都被淹了。有她在，我会心安一点。”

这个转变是很微妙的，如果说在此之前，陈安还是一个被她收留的陌生的“他人”，现在，则更像一个值得托付的自己人。

一开始，黄瑞在网上留言，说可以帮人过渡一个月。但她也和陈安说，一个月只是一个大概的时间，陈安完全可以一直住着，直到找到更合适落脚的地方。

“年底租房子不容易，我不想她觉得有什么压力。而且现在的年轻人都不太愿意给人添麻烦，我也不怕她会不会赖着不走。”

她说得没错，刚搬进她家中时，她能很明显地感受到陈安的拘谨，但在她妥帖的好意面前，陈安已经放松了不少。一开始，陈安讲话还很拘谨，但现在，“她也会很主动叫我姐姐”。

佐伊和借住的女孩也以这种互不打扰的方式一起生活了一周。佐伊的工作主要在夜间，女孩是正常的上班族，他们能够碰面的时间很有限。就是在这有限的时间里，她们一起喝过几杯酒，看过一些电影，聊过一些情绪平稳的天——佐伊不喜欢过问别人的私事，对于女孩经历过什么、目前处于什么状态，也闭口不问。

一周以后，女孩搬走了，她们甚至没有时间好好告别。佐伊自己也是旅途中的人，没想到，在某个阶段，还能给人提供这种短暂落脚的帮助。

她还有许多地方要去，不过已经和那个女孩约定了回到北京后会再见面。“到那个时候，她应该已经完全安顿好了吧”。

作  者 | 麻  薯

编  辑 | 麻  薯

设计、排版 | 排  骨

图片 | 《四重奏》

Epoch意为“新时代、新纪元”，也有“历史或生命中的一段时刻”的意思。不论这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时代，这都是一个有故事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