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口本上的陌生人

“爸妈离婚了,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她一个人缩在一个废铁厂的角落里,没去上学,没人给她生活费。她面前摆着一张素描画,被人打了两个大大的叉。她看起来很无所谓,我想去抱抱她,她没理我,把画撕掉就走了。”

阿岚惊出一身冷汗。醒来后,她无助地跟朋友说:“又梦到了。”

离婚、生活费、小女孩、蜷缩在角落……场景也许不一样,元素大同小异,这个反反复复的梦成了她心里一个郁结,好像从未醒来过。末了,阿岚迟疑了一会儿,补充到,“那个小女孩,我觉得其实是我自己。”

“户口本上的陌生人”

阿岚今年24岁。在她出生8个月的时候父母去云南打工,她被送到外婆家寄养。24年间,和父母相处的日子一只手数得过来:“自打记事起,可能就是小学在一起呆过半年加半个月寒假,上中学就寒暑假有时候见见,上了大学见面的时间就更少了。”

距离并未增加阿岚和父母之间的眷恋。在她看来,除掉这层血缘关系,他们只是名字在一个户口本上的陌生人。“我们基本不联系,大家心照不宣地维持着一种陌生的客气,像是某个远房亲戚。”——被问起和父母的关系时,阿岚勉强笑笑。“我尝试过主动联系,给他们买东西,但是我们彼此都觉得尴尬和刻意。”

阿岚知道父母并非天性冷漠。她还有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他们生下来的时候,父母已经安定了不少,也多了许多陪伴的日子。在阿岚眼里,弟弟妹妹要比自己幸福的多,是那种她向往了24年但从来没有得到过的感受:和妈妈撒娇是什么感受?被妈妈追着喂饭是什么感受?骑在爸爸脖子上是什么感受?没考好被父母教训是什么感受?……24岁的她未曾体会过。

“上小学的时候,我妈回来过一次。那天下雨,她给我送饭。那是她第一次出现在我学校里。多好呀,我心想,终于我也有妈妈送饭了。她把饭放到教室后就要离开了。我去拉她的手,让她多留一会,我想给大家展示一下。她很不自在,别扭地站了一会,甩开我的手就走了。我跟到教室外面,看着她离开,转头给我的同学说,‘看,我也有妈妈送饭的,刚刚那个就是’,我想指着背影给他看,但是外面瓢泼大雨,什么都看不清了。”

阿岚的童年里还没有“留守儿童”这个概念。村里大部分小孩的父母都在外打工,由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带着,吃着食堂里常年混着朽木头味道的米饭,去争抢圆桌上那几盆菜,在玩泥巴和老人的打骂声中邋邋遢遢地长大。所以谁的父母能给自己送一次饭,那就是一种荣耀,是值得攀比和吹嘘的。“那天的菜里放了花椒,有一粒花椒壳巴到我舌头上了,我想吐掉又舍不得,含了好一阵才吞下去。”

阿岚曾以为小孩子的生活都是这样荒芜又狼狈,直到她看见自己妹妹在父母面前的样子。“妹妹找我妈要钱,买一个在我看来很贵的东西。我妈问她为什么买这么贵的,妹妹理直气壮地说自己的理由,然后拿了钱就去买了。我真的好羡慕她。”

阿岚从来没有主动问父母要过钱。她和父母之间维持着一种契约般的经济往来:父母打钱给外婆,外婆每个月给她多少就是多少。“有一次我妈回来,突发奇想说要给我买裙子。当时好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看着地摊上五颜六色的裙子,我真的好开心,但是我怕花很多钱。所以我妈让我挑,我就看着她眼色,她看哪里我看哪里。最后我妈问你到底要不要,我就没敢要了。一看到她不耐烦我就想哭。”

弟弟妹妹是妈妈陪着长大的。阿岚清楚地看着他们之间的熟悉和融洽,像看着橱窗里的旋转木马,是一派可见不可得的欢脱热闹。她如此安慰自己:“这种冷漠也许是能够说得通的。试问跟一个不怎么熟的人,要如何相亲相爱呢?即便是父母与女儿,我们也只是凡人。”

“这里不是你家”

外婆去世后,阿岚被寄养在姨妈家中。“一个留守儿童就要有留守儿童的自觉。”这是阿岚懂事之后常说的话。

阿岚一米五几的个头,80斤重,娃娃脸,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利索和懂事。土豆在她的刀下快速分离成丝状,刀子哒哒哒哒响,干脆利落。那是在从小在姨妈家中锻炼出来的本事。

阿岚“读空气”的本事也一流,太早感受了寄人篱下的滋味,姨妈姨夫一个眼神她能读出好几种意思来。

“表姐跟我吵架的时候,让我滚,说‘这里不是你家,你滚回你家去’”。阿岚笑着挽起裤腿,上面有一道小小的疤。表姐让她滚之后,她抬腿就往外面跑。屋外的地上长了青苔,阿岚毫无顾忌地踩着青苔往前跑,往自己家的方向跑,然后一脚滑倒在一片水坑里,腿上嵌进去一块碎玻璃。

阿岚知道自己无处可去。那个房子冠着自家的姓,但早就分崩离析了。从姨妈的碎碎念里,阿岚拼凑出自己父母的故事:爸爸常年打牌,妈妈要离婚;爸爸发现了妈妈在外面有男人,爸爸要离婚。两个人来来去去地纠缠,总之这个婚到底没有离成。“他们也就是勉强凑在一起生活吧,说是为了孩子,但反正我没感受到相关影响。”

“但我不能忘记我表姐。”阿岚看着那道疤,似乎要下很大的力气才能说出来。表姐大她两岁,但当时尚在人世的外公却一再告诫她:要让着表姐。不是年纪小的那个才是被让着那个吗?阿岚过了许多年才知道,这是外公教她的一种自我保护:“那个家是表姐家,不让着她的话我可能就要被欺负。”

小孩子之间哪里存在什么真正的欺负。阿岚回忆起来,不过是东西分的不等量,相互抢点零食,或者不小心戳到了而已。她不能忘记的是表姐给的那一点甜。阿岚伤心的时候,表姐是唯一一个去哄她的。“至少她和我一起玩,停电的时候一起点着蜡烛写作业到凌晨。我不能没有她。因为太孤单了,所以即使再委屈,她一哄我就立刻跟她和好了。”阿岚贪恋那份好,所以忍让也变成了一种合情合理的付出。

“太缺爱的人如何去爱?”

长大后阿岚听到一句很红的话“心里有很多苦的人,一丝甜就能填满”,刹那间泪如雨下。彼时她刚和自己的另一半分手,那是一个她曾视为信仰的人,最后也彻底归于另一个人的怀抱。

阿岚用了近三个月的时间,删掉了对方的所有联系方式,然而对方的好确始终忘不掉。即便说出来也不过是恋人间最稀松平常的关心,在她眼里都是感慨万千的好。

“他给我洗澡。”阿岚闪烁着双眼,依然像第一次跟别人说起时那种骄傲的语气。她当时生了一场病,手术后洗澡不方便。正在热恋中的男孩捧着阿岚像一块珠宝,柔声细语地在她身后不断询问。“水温可以吗?伤口有没有痒痒?泡泡够不够?”阿岚的惶恐像她的身体一样,在男孩面前暴露地一览无余。那是第一次,阿岚沉溺在一个温热的,溢满甜香味泡泡的温柔乡里。

但阿岚始终觉得自己是不配的,“我何德何能!”恋爱中的她仿佛又回到那个市场上,要看着别人的眼色,来揣测自己到底配穿什么样的裙子。对方对她越好,她越惶恐,越想要献出自己的全部,越觉得自己一无所有。她只能死心塌地又小心翼翼地去爱。一如既往地,她没有理直气壮的底牌。

阿岚像抓住救命稻草地爱他。直到对方离开,她也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除了一直下坠的疲惫。她看过男孩和那个女孩的聊天记录,惊讶的不是两人的暧昧乃至露骨,而是女孩的大胆和洒脱。“她可以那么直接地说‘我睡不着,你来陪我’这样的话,那么明确又任性的要求,为什么她说得那么轻松,而他也答应得那么畅快?”

类似的要求,阿岚从不敢开口。回想起来,她似乎一直都是“自觉”的女孩。知道自己得不到太多,就一再降低标准。分手后不久,阿岚的外公去世。她浑浑噩噩地过了那段日子,直到已经离开的男孩发来一句问候:“你还好吗?”——就这么普通的四个字,变成了这段感情的出口。阿岚所有的委屈伤心都朝着这个出口涌去,之后被冲刷得一干二净。

“一个从小太缺爱的人,真的不知道怎么去爱别人。”阿岚在往后的每一段感情中都能看到小时候的影子。恋人越想离开,她把绳子攥得越紧。那个看妈妈眼色,想拉住妈妈手的小女孩,似乎从未长大过。

在《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里,有一段台词:“女人都期待自己是童话中那可爱的白雪公主,却不知道哪个地方的齿轮不对,本来憧憬着成为白天鹅的,醒来却发现,变成了黑压压的乌鸦。”

谁不希望自己是被捧在手心的白雪公主呢?在阿岚的印象里,唯一被妈妈抱着的一次,是小时候去医院抽血。针头扎进去,她想哭,可是看着妈妈陌生面孔,她害怕妈妈生气,又要甩掉她,于是硬撑着没哭出来。

“可能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做童话里的公主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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