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润青 | 秋水文章

《雪夜闲书》不是闲书，此书中亦有性情，亦是性情，是秋水文章真性情。

——冯润青《秋水文章》

秋水文章

文 | 冯润青

 一

《雪夜闲书》是储劲松的新书，6月份到手，读了两遍。第一遍遇生字跳跃而过，第二遍逢生字必究清楚。我自诩也写点文字，也认得几个字，然而这本书里很多字不识，很多字读音不准，于是，两遍书读下来，书中密麻注音。“古代的大文学家、大文人尚且说识字不易，何况今世碌碌终生？”（《识字不易》）古代大文豪都如此谦虚，何况我辈。

路漫漫其修远兮，真远啊。

《雪夜闲书》是一本读古书手札，约140余篇，有长篇有短篇，长篇长不过两千字，短篇短至几十字。短篇寥寥数语，见性见情，见真见智。长篇结构紧凑，逻辑连贯，前后呼应，环环相扣，比比文字皆皎然，例如《神农氏与炎帝》多方引证，去伪存真，以说明神农氏、炎帝、黄帝之间的关系。

“不读张岱，不知道什么是好文章；读了张岱，知道什么不是好文章。”（《文章圣手》）张宗子之好，有诱惑，是我预选择品读之列。《雪夜闲书》书中罗列出的古书名繁多，一些书名，一些作者，虽然未闻，但看作者所列、所喜、所择，也跟着有喜悦心。作者读书自有性情，笔下每每点出其中的精彩和绝妙，我会不时点头，哦，这是一本好书。哦，这也是一本好书。如《幽梦影》《草木子》《琅嬛文集》《夜航船》《梅影庵忆语》《浮生六记》《婆罗馆清言》《博异志》《甘泽谣》《拾遗记》等等，一一记取，他日选读，可从中择取。

二

“世上无闲书，人闲书自冷。”（《片纸盈箧》）。所有的书开卷有益，然读者皆有挑剔之心。储劲松读书时，“得一二识见即欣然记录于书的天头、地脚。”我也喜欢读书时在书上写写画画。一本书读完，与自我的联系，无形中就多了温度，也多了私密性。因此，有人想借我的书，我都不愿意外借。没读的书，想留着自己读；读过的书，书里太多私人记号，不借，不借。

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经常与文友之间互通有无。慢慢发现，读别人的书，有不自在，不自由，不能写，不能画；而借出去的书，收不回来，有时一套书里，残缺一两本，也是无奈、无趣。书，再不借，不借入，也不借出。

储劲松好读书，读好书。

“从前读这些书，我也极为羡慕，甚至还做过离地飞升的成仙好梦。后来读元人伊士珍的《琅嬛记》和晚明张宗子的《琅嬛福地》，则改为羡慕琅嬛。”（《海山传说》）读到作者记录的读书心得，我失笑，原来作者也见异思迁嘛。张宗子梦寐以求的“是在清樾幽境中，于柳色深处展卷读奇书”，何尝不是作者的艳羡，也是我的艳羡。

“人生如飘蓬，读书以自适；万象皆幻相，书是吾故人。”（《风云》）书痴者如我等，愿意向天再借五百年，只为好读书，读好书，书痴者大约都是此中“颇得味”。读得多了，作者也发现，“同一文章作手，风度格调、识见胸次差异如此之大，真是不好理解。”（《差异》）古往今来，每个写作者对于某一类文，有心有力，对于另一类文，却有心无力。我读现代很多作家，即使成名作家，也不是每一篇文章都是绝妙好辞好章好文。这也是读者个人的体验之差异吧。

差异里，有时又有历史的巧妙重合。《垓下歌》与《大风歌》均是行伍的军人领袖做文人之歌，作者说“两诗都是悲音，刘邦是抒发胜利者的悲哀，项羽是抒发失败者的悲哀”。看历史，一些得天下的人物，品性并不一定高湛，如刘邦是泗水一个无赖，朱元璋是一个混混，皆混上高位，人生实在是一个讽刺和笑话。“人生很长，有人一生可以从农民奋斗到皇帝”，人生又很励志，差异如此，不得不服。

作者在《清谈文章》篇里谈到清介的苏轼在二十余年被当道排挤的日子里，写闲花野草以自娱。被排挤中伤的日子，没有一颗坚定的心，真会被击溃。人生有多少个二十年。“清谈文章，纸上读来静如长天爽月，纸背后却是一团杀伐阴森之气。”时运不济时，只有看看闲书，写写花草，澹泊以宁静，宁静以致远。

都是性情人。有人是真淡泊，有人是被淡泊。我要真淡泊，不要被挤兑。说起来，也还是心位和心态。我心位正、心态好，云淡云白。

三

《云水间》篇里记叙清人黄图珌，任衢州府同知时，竟然可以在衙门附近筑一楼阁“看山阁”，“并专心著作，有《看山阁集》存世。”果然好闲情，好雅性。想想都美，有公务，公务不繁冗，工资可保障生活，既有钱又有闲之阶层。

我看书，有时候不由自主往自己身上套。我所理想的生活，就是这样，上点小闲班，看点小闲书，写点小文章。现在想想，每个人的才和财都是有定数的吧。有人很容易就得到，周围是趣味相投、志同道合。有人却望而不得，求不得之苦，人生八大苦之一。

“只要不躺着也中枪，做个冷官，吏隐于云水之间和青玉案头，遣逸兴，畅胸怀，无米蔬之劳，实在是一种很不错的选择。”（《云水间》），然而人世里的人，有十分之三其实是“鬼”（《人世三分鬼》）。看那人故意姿态高扬，傲慢，扫视，做作如鬼。果然人世三分鬼。三分的鬼扰乱人间的信仰，染黑清朗的天宇。所以做人，也挺难，做个清淡的读书人，更难。作者在《汉初三杰》里写“汉初三杰，萧何最忠，张良最智，韩信最勇，无此三人，刘邦顶多是一方诸侯，想取天下，做梦罢了。”然而，最后“智者超然物外，忠者自保其身，勇者沦为乱臣贼子。”作者也是智者，能看透其中奥妙之处。我是道理都懂，终究练不出一双慧眼和一颗玲珑剔透心。

《智与刑》写司马迁、班固和范晔的不归，各有各的因素，“大智慧者未必人生大团圆。”“自古薄命的不只是红颜，才子也如是。才情过高，天也厌之，神也厌之，鬼也厌之。”储劲松此处挥洒性情中的诙谐。人人却愿为被厌之，也要才情涛涛吧。做才情之人，不为别个，自尊自爱而已。

《功臣善终》篇写刘秀对开国功臣，都妥善安置，君臣相安，善始善终，可堪赞叹。“我以为，不仅是两汉，在整个中国历史上，汉光武帝都是一个少见的英明天子。”刘秀这么伟大，真是好！“历代开国帝王，在对待功臣方面，数后汉的刘秀做得最好，让他们坐享荣华富贵而不予实权，元勋故旧都得以食租衣税且福延后嗣。君王得心安，臣子得荣宠，两相推崇和保全，真正得飞鸟尽良弓藏之精义。”多少帝王惨透？上下几千年，刘秀一人而已，而已。

“风烟满纸，悉成山海传说；文治武功，尽作野叟曝言。多少人，多少事，多少成败是非，都化作了时间的灰烬。读深了，看懂了，人轻如羽，淡如菊。”（《述往思来》），“史书是最好的书，马齿越老，人齿越少，越以为天下最精妙的文章就是大史家的名作。那一团团的秋水气息，会把读史人的心慢慢地淹化成大海，苍苍然，茫无际涯。”不想做大智者，却愿意更多明白一些道理，那不妨读读史书吧。

四

看古人思今人，看古人也替古人忧。

《替古人担忧》篇写明宪宗内批授官——由皇帝直接任命官员，以至于官多发乱，更不乏滥充数者众。“因为最大、最可怕、最能摧枯拉朽的腐败，是吏治的腐败。”联想到现代生活里，亦有如此案例，成为某个集体的悲哀。储劲松有一颗公正清明之心，有一腔清澈澄明的性情，看史时长发由衷肺腑之言。

然而，多少人，为权，为钱，绞尽手段。《康熙的儿子们》记录皇帝中生子最多的康熙，几十个儿子，为王权倾轧纷争，一团糟。越是帝王富贵家，越是寡情寡义吧。皇子们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互相猜忌，又互相拉拢。每个团队都有站队之说，每个权利之手的周围都围绕着一圈人。最不济的权手身边都有最忠诚的追随者，世事皆然。

《削藩》一文里写到朱允炆优柔寡断，看着真着急。我也是软弱之人，所以看软弱人更加着急。情愿大开大合，而不是这样局促纠结。

“史书是很残酷的，如秋日疾风扫落叶，千千万万的人，万万千千的事，都零落成泥碾作了尘，他们来过世上等于没来，它们发生过如同不曾发生，有幸被记载的，也就是被确认存在和发生过的，只是树杪上寥寥的几片。”（《新旧闻》）芸芸众生，有多少人血泪横流，多少情感一笔笔荡漾，然后，敌不过时间的巨轮轰然碾过。巨轮之下，还有什么营营计计，安安心心过个温饱的小日子，极好，极好。

五

储劲松《史实和公案》有求证，“大别山之名上古已有之”。我读到此，好有自豪感的。曾经穷山恶水，今日山清水秀好地方。而大别之不同，更不仅山佳水媚之风泽，还有秋水文章之圣手。岳西居大别山之麓，境内山脉相连。山脉相连，孕育出一批文章高手，能够排出一个长长的的列队。

每个文章手，都有各自的特点。不光今人，古人亦然。储劲松觉得《坚瓠集》算不上好笔记，太酸。“清风明月之境，若无野狐厉鬼点缀，无桑间濮上之约，无那么一点邪，那么一点妖，那么一点媚，那么一点老不正经，岂不十分寂寞无聊。”这是好文章的活泼之所在、魅力之所在。“积贮一股真气再写文章，文章才会有秋水之味。”（《秋水篇》）文章之真髓，储劲松一针见血，见血封喉。

“历史是一只怪兽，它吞噬万千庶民王侯的生命，更重要的是嚼碎他们的雄心以及世俗心。在历史面前，人何足道哉。”（《滋味》）即使人类小弱如蚁如蜉，依然会有坚持有皈依，这是生者的希冀。“青春已随流年飞去了，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在胡乱读过一些正史稗官之后，忽然动了寻根问祖的念头，于是用两年光阴一字字重新读来，渐渐有些入境，继而如同雪与梅花同嚼，滋味丝丝渗入心骨。”读书与人生况味略同。“写文章，自遣人生无聊之妙法也，岂能不写！”（《岂能不写》），岂能不写，“以无用为用，乃得受用。”生命不止，书写不止。

“滨河桃李花凋尽，垂杨绦舞春风中，三春将尽了，咫尺之遥，竟未曾得闲一观。好在《明史》札记终于写完了，可以去看看春天了，也可以写写性情文章了。性情性情，于生活，于文章，于人生，毕竟都是难得。”（《江山依旧在》），储劲松浸淫史记如此之深之切，管中窃豹，可见一斑。

《雪夜闲书》不是闲书，此书中亦有性情，亦是性情，是秋水文章真性情。

冯润青，安徽省岳西县人，安徽省作协会员。作品在《安徽文学》《演讲与口才》等刊物发表。著有散文集《零碎的思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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