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累|雪飘过午后
马累,原名张东,1973年4月生于鲁中平原上一个叫楼一的小村庄。参加27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纸上的安静》《在人间》等。主要作品有《鲁中平原》《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大地》等。认为诗歌首先要干净、安静,其次要表达出内心的爱与罪愆。
雪飘过午后
那一天,在乡下干冷
的堂屋里,我问正在
侍弄火炉的父亲
那个闰土般沉默的老人
他所期待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朱门酒肉不再臭,
路上再无冻死骨”
他说话的时候,我
看见煤灰顺着
火苗的方向急速地
聚集,又散开
像这些年我始终未曾参透的
那些时光的羽毛
和心灵的痛楚
我转身
一场寂静的雪
正飘过那个午后
八月三日,夜,大雨
这样的夜晚,适合读史
适合拂去书页里铺满的灰尘
深深地注视这个臃肿时代
并再次体会契诃夫所言:
“过去的诗意如何抵挡住
现在的污泥?”
我能否将个人的迷惘
等同于人人都有的迷惘?
我能否将自己的奴性、懦弱与贪婪
强加到集体身上?
童年的荧光在更深的夜里隐现,
我该颤栗,还是欣慰?
哦,寄远,寄远
身怀这百感交集的国度,
咽下麻木、崩溃的故乡。
残缺的诗
黎明醒来,有微弱的
光在眼前飞箭般闪过。
有寂寥的晨星,等待坠落。
昨天下午,小区门口
两个卖菜的小贩发生口角,
左边的捅了右边的一刀,
那血,在今天看来,
依然鲜艳。
想起昨晚饭局,开照相馆
的朋友神秘地说,
一个刚进城的村姑,
非要拍下自己的裸照,
是为了留下自己最后的
清洁之身吗?
古时候的中国是
一部《论语》,那现在呢?
在《剑桥中国近代史》中,
说不清是掉在地上的人头,
还是长在身上的人头,
谁更接近幸福?
作为一个泛滥之人,
我的灵魂里掺杂了太多的
犬儒与世故。
越来越庞大的城市
不是我的遗憾,
日渐消失的乡村也不是,
我的遗憾在于:
生在一个浮躁的时代,
我不只是一个过客,
有时还是帮凶。
纪念
——兼致育邦
从什么时候起,我心中
有了那一片原野
那一片村舍
安静的杨树林、麦苗和丝瓜架
仿佛从来都没有停止生长过
我回望一个母语的词,那
太重了。我太短、太浅薄的人生
仍不足以撑起它的痛苦
我只是渴望与它重逢
在一个丧失了风骨的时代
昨夜的第二首诗
昨夜,再读鲁迅,
我发现他也有
自己软弱的一面。
但那不同于所有人的软弱,
我是说,大多数时候,
他与他们是不同的。
就像我执拗地喜欢
黄昏树梢间孤零零的鸦巢。
就像,我相信
时光不会豁免众人,
更不会豁免另一个无辜的人。
昨夜,想起故乡和亲人,
想起他们愚昧般固执地坚守,
使我对现实的荒谬长存恻隐之心。
我相信定数,也服从
内心的孤傲。
安静
儿时,我曾固执地认为
世界就是
母亲纳鞋底时
锥子不小心扎在手上
而急速涌出的那一滴血
我也曾把世界等同于
邻居铁匠炉中
淬红的火
如今,像我这样曾将世界
等同于朗朗星空的人
面对一千倍的喧嚣
我想再次回到那一滴血中
那一汪炉火中
或者,那一片狭小的星空中
因为我尚且纯净
依然珍藏着大地的秘密
并愿意接近安静
我的诗歌(之七)
一直以来,我想写下的诗歌是这样的:
“一天早晨,格里高尔·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
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
或者,这样: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
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
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而夕阳,总会带来更加无可救药的忧伤
绝望而温柔的孤独
和忧伤
我的诗歌(之十二)
每次都想安静下来
但每次都陷入更深的焦虑中
人世的意义,依然
抵不过卡在喉咙里的
半根鱼刺
现在是深冬。黄河
已经结冰。从岸边树上
落下冻僵的乌鸦。
它们的骨骼很轻,轻到
我可以随意地掰断。
骨头里面时空的,充满
隐秘的空气。
不像我们,虽然骨头
硬朗,却撑不住这个时代的
薄情与寡义。
有时候,我写诗,
只为缔造另一个宇宙。
只为远离当下,它可能
与我不堪的生活平行,
但永不会交叉。
我的诗歌(之十六)
昨夜入梦,看见
湛青色的蜗牛
爬过儿时土夯的院墙,
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黏液。
这些年,我正是沿着
它的轨迹抵近虚无。
今天下午在黄河边,
我依次看到的是:
灵魂的水面,肉体的
黄沙,后工业时代的压抑,
孤独的乡村爱情
和时光的漫漶
与无可挽回。
遗忘是一种经世的能力。
它想表达的是:
明天傍晚,金条般的霞光
依然会托现众人的脸庞。
大地上,提着篮子
祭奠亲人的人,依然是
许久不愿离去。
尽头
如今,让我着迷的事物是:
斑驳墙壁上的一缕夕光,
古石桥面上浓重的青苔,
那棵银杏树下散落的枯枝,
深夜路灯里飘扬的漫天大雪,
以及日渐苍茫的心。
对于这个长存的尘世,
这仿佛就是诗歌的尽头了。
主编:酸枣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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