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雨丝】| 王兴作品:时光的流水它带不走沙枣花香
关上电视,来到院子。满天星光,像宇宙的繁花。
忽地闻到一丝沙枣花香。
啊……
利用夜色,背搭手,南北八字脚地,摇摆几步。稳住后,却莫名其妙想起了那种天蓝色绸缎,和一些丝线,是白天姐姐给父母修改的老衣:八牙帽、长袄、长衫、硬底长布袜……清朝式子。真顽固啊。
太空中,如果哪颗星星上也能闻到沙枣花香,那可真是件热闹事……西北沙枣树多。伊犁河谷到处都有。我十八岁从朱家弯来新疆前没出过远门,没见过沙枣树。
世界风云激荡,气候越来越热。从电视上看,地球上的人、病毒和大象,都“骚情的很,牛逼的很,老道的很”…… 万一哪天又撂几颗原子弹、细菌弹出来……天哪!
(随着年龄增大,加上贴近两位老人,最近总会生出些莫名的焦虑和虚无来。)
夜,稳重、安详、广大无边。天地有道,道自有道。跟着电视空担忧、干着急的,何必呢。
沙枣花香恰如其时地飘进我院里。立即认为:世界好着呢,而且还会长久地好下去……
闻,空气中是夜的平淡。希望再撞到一丝沙枣花香,没有。想象沙枣花的香味,在无形的夜里滑动、飘远……带上平复的心情回屋。睡吧。
清晨,架火烧开水。
老爹鼾声呼呼。水开了老娘和老婆会同时起床。
老爹的左髋骨断了,用螺丝钉和塑料连接着。今年过八十八周岁,非要加两岁。非说胯里有钢板。这段时间,早饭只喜欢奶茶、馕和蜂蜜。这几天,又非让人把馕掰成小块,抹蜜,喂他。很享受。明明可以自己动手,比如来点胡尔达克、鸡蛋羹、果酱,慢慢喝茶……喂,有什么意思呢?
……真的烟火味不好闻。当炉膛燃起红红大火,烟就闪成轻轻的蓝烟,直直往上冲。
清明凉爽的早晨。鸡鸣鸟叫的早晨。月亮空挂在天上。狗远远地叫几声。我蹲着看一棵枣树小苗时,忽又闻到一股沙枣花香。
啊……心底直接生出:活着,还是好。
太阳从树枝间射出道道金光的时候,名誉“巷长”陪她八十岁的老娘来看我的老人。老爹艰难地、疯疯地回到屋里:“哎呦有心的你们!——我这里有钢板啊!不能出去浪(散心,逛街,聊天等等)啊——急人的很!快蹴(坐)哈,喝茶,浪!”
人家河北人对浪不太习惯。主要和老娘和我们聊了一会儿,就回去了。
老爹有点失望,从巷长说到谁谁谁等等如何,谁谁谁离(他)心远,不来看他……听他翻来覆去没完没了有盐没醋地浪,心里想的是那年过年,他对我女同事说:快蹴哈,喝茶,浪。人家慌了,说酒不喝,茶也不喝,掉头就跑……
老爹浪得快瞌睡了的时候,突然从包里翻出一大卷钱:老大,驾(给),买个活羊娃子来。不够你添。吃完了你个人再买一个,听哈了?
天哪太能折腾的很。不过比同事他爹八十多了还从庆阳贩毛驴子来新疆赔钱,我爹还算可以……
可以出去浪一会儿了。
从八卦城一环到四环外,闻着浓郁的沙枣花香,买羊娃子。
好几天没上街了。沙枣花香的时节,可能早就来了……买羊娃子吧。
八十年代,政府机关分过几次羊。扣了八块钱工资的那只红哈萨羊娃,爱吃拉条子……现在羊肉八十五块一公斤。那时生活不好,但吃东西香。现在生活很好,吃啥都不太香(除奶子、奶茶泡皮牙子馕)……老爹的话:社会像马一样!变化大的很!
突然明白一些事理:老爹近来特疯、特妖、特一根筋、爱“碾碎糜子”(翻来覆去地唠叨、回忆)、爱出去浪……这是晚年征象。曾经的鲜嫩和香甜,被时光的风吹干,有的东西他吃着已经不香了,有的无觉无味……真不明白老爹咋那么能咥清炖羊肉和尼勒克的蜂蜜。
晚年……也(ya)好,也不好。
……没变的是沙枣花香,一直这么香。第一次闻它,是来特克斯半年多,也就这时候五月底六月初吧,与骑马有关。
那天早饭后,五公社的堂哥与邻居谭西说话。精致的编花的小马鞭握在谭西手里。他的眉毛很长。眼睛小且圆,眼珠特蓝。
我溜出屋。小红马就拴在板皮大门的木桩上。凑上去,挺乖。先勒肚带,再解缰绳,挎上去。
天哪,我右脚还没踩上脚蹬呢,它突然掉头就往巷子外面冲。立即听到耳边呼呼的风。
这完全颠覆了我(从骑驴形成的)对骑马的基本概念。生汗出来了。但已骑马难下。
猛地想到堂哥说过的套蹬。退出脚腰,脚尖着力。马冲进大田,不知道为什么。不过它软,虽然是生产队的麦苗田。想象人家骑马的势子,向前附身,嚼子绳缰绳马鬃都紧紧抓住,屁股不得不抬一点,靠脚掌握平衡……它匀速飞奔,不知要跑到哪里去……死活就这样,只要不摔下,不套蹬……坚信不会死……
一条大农渠突然横在面前。闭眼。等待飞跃或跌落……
混沌、黑暗的一瞬,竟然感觉小红马站定了,像幻觉。竟然闻到一股奇香,更像幻觉:不知是什么香,反正是特别好特别香的一种香。
睁眼:马已返身,立即,原路,踏着来时的蹄印,依然匀速飞奔。紧张减轻了一公分。想:啥情况?脑袋极度紧张了会释放香味?汗香宝马?怎么可能?!
忽,堂哥、谭西和院门来到面前。大风平息。小红马钉子一样,真的站定了。一丝侥幸闪过:“有啥呢嘛?没有啥嘛!”(这是我来新疆不久,听到哈萨克人经常用汉语表达的一句话,立即奉为名言。)
谭西检查马鞍,说话。看脸色,确信不会用马鞭抽我。
堂哥翻译:他说豁切(天哪)!你还知道勒紧肚带!
谭西和小红马碎步而去后,堂哥立即训斥:兄弟你恰达克(有问题,有毛病)哎!这是走马!老年人说,“闲马少骑,闲枪少打”!记哈了?
那是一九八一年。当时堂哥的巷子很破烂:多是土打墙、土坯墙和“穿鞋戴帽”(砖基砖檐中间是土墙)的房子。多是石头泥巴院墙。冬春季牲畜多,巷道上一半是沙石,一半是马牛羊粪,上面整天刮着一层风。土、粪末、碎草到处飞。高音喇叭整天响。
(当时有个感觉:播放哈萨克女声时,风小而薄。辽阔、长远、刚劲的哈萨克男声吼起,风就更大更厚更强。晚上公社门前放电影前后,能听到邓丽君的“靡靡之音”,风则比较温柔……)
那段时间,我放养堂哥的一头母牛、到大田拾粪饼、去河坝挖刺牙子(沙棘)根(取暖)。常在空旷处扯展吼唱哈萨克和邓丽君的音调……总之,因为环境,因为青春,因为前途命运,难免孤独、寂寞、冲动,当然还有幻想。
那段时间,假如真有……一杆枪,假如它闲挂在堂哥家的草泥墙上,我想,我定会偷出去,躲到哪里放一枪的(得有子弹)。
(想起两个老同事:文明办主任湖南人黄忆湘,外号“放一枪”,和宣传部长广东人罗直群,外号“骡子”。我们都是九四年前后喝酒玩乐“常委会”成员。都有外号。可惜为首的骡子“上北山”已经很多年了……以后,我们到了那边,给他换个外号吧,比如……“马”……)
骑马的惊心和那种香的深刻还没褪去,堂哥让我骑着母牛,到喀布萨朗草原去代牧,再拿回来一匹马。
——八零年底我来五公社时,堂哥的屋里有一张木板搭的床铺、一张方桌、一个凳子、一锅一碗一双筷。一天,他从谭西亲戚处弄回来七根松木椽子(暴富)。椽子大头上有利斧剁的孔,是马、牛拖拉时拴绳用的。不久,椽子变成一块上海牌穿黑皮夹克的砖头收音机,不响。上巴扎修,响了。被我摔了,又不响了。再修,又响了。就换成一头母牛带牛娃。母牛与我在一起。牛娃,堂哥说在巴扎就达成换马协议,被人家拿走了——我以为是开玩笑呢。
天还没亮。天上挂着一牙月亮。我跨上母牛后腰的麻袋片,出发了。
堂哥交代:从六大队上南山。就一条路。向西南走一段。进草原后有多条路,牛知道走哪条路。只管走,遇一东北人的养蜂场,说堂哥的名字吃午饭。再走,擦天黑到热斯霍加的帐篷,交牛,交哈文牌牌(字条),跟他去拿马,第二天原路返回……不能吃任何野果。
田间道路黑咕隆咚。两边是高大密集的林带,树影斑驳,树叶和庄稼黑乎乎的。我们经过大渠上的小桥,穿过慢上坡的村庄,沿大石竖立的乱石滩左边,斜着进入了一条沟。
面前立即阴暗,有压迫感。路明显陡起来。仰天看,天还在。抓紧牛前胸上勒着的布带,和缰绳……妈呀,像走在三更半夜里。害怕!
全身苦苦僵僵懵懵的感觉陡然消失,热,冒虚汗,立马感到牛此刻就是我爹,是唯一依靠。
哪里有路?根本就在乱石间绕行。左侧隐约有墙或院落。心里突然影出一种事,这种事即刻就发生了:一条人形黑影,一闪,马上隐没,让你能(看)出他在黑暗中诡诈前行的样子……更要命的是:身后似乎也尾随着一个更加可怕的影子。到处都是刺刺啦啦的响声……
爹呀!不敢再看,不敢想。攥紧一切,伏身牛背。还能听到喘息,能感觉到牛身上的热。便挣扎着说,错觉,是错觉,是心理反应……但身子倏地收紧,虚汗立时凝固。阴冷和黑暗吱吱嘎嘎笼罩过来……
不同于“跳大渠”时那种明目张胆的害怕,这是一种阴森冰凉的害怕,它紧逼、折磨、摧残人的胆魄……
就要背过气去,香味,出现了……没错,是小红马带我闻过的那种香,而且更猛烈,更浓厚,更悠长……唰,想到了五月五戴香草荷包、发辫粗黑的姐姐。她远在老家朱家弯,此刻简直就像在我身边,分明还听见她说话的声音(不知说啥)……朦朦麻麻冷冷的怕,像浓雾被风吹散,人一下轻松许多,眼前开朗许多。看见了远处的一面山坡上,有模模糊糊的树木。影影绰绰的山形也出现了。还有月亮!天哪,进沟以来,它躲藏到哪里去了?!
像醒盹儿,前后左右望,哪里有人影?啥也没有。空谷寂静。但刚才的一切就像梦境,历历在目。回过神,香味已悄然飘远,像刚才并没闻到过一样。
可能是一种真实存在的花草的香味。我判断。
……沟沟弯弯坡坡的。流水、大石、卵石、黑褐的红褐的灰黑的页片石、黑土、红土、深蹄痕、小灌木林、松树林、密集或零散的野苹果野杏野樱桃野蔷薇野沙棘树、横着立着斜着的朽木、牲畜粪便……有些地方很阴冷。天哪,这么难走的路!有时要溜下来牵引牛下坡或爬坎……有点怨恨堂哥。
最后一道坎,半米多高,下面是一段槽形陡坡,黑土和着粪便的泥浆,被蹄子劐得沟垄相间,软硬不一。牛奋力抓刨……上!上!上!一跃,上来了!
我们撒尿。总算上到了南山顶。牛的尿可真长真有味!可真辛苦人家了!天才亮啊!青翠的草地绵延起伏,弯弯的小路伸向远方……有微风。惬意。又不恨堂哥了。爬上牛背,赶路吧。
不觉间,东南天边出现一绺绺紫红、金黄的云彩。雪山,有的与云天一体,有的成了金山。转眼,草尖上金粉点点,唰,又覆上了金缎,而背阴处仍色深如黛,有清凉感……冷不丁想起冬天在朱家弯早起拾狗粪:无论你起得多早,总能遇见起得更早的人……后半夜阴森、空寂的南山沟,就算了……此刻,在这了无边际的莽原上,能遇见一个骑牛的人撒!看来毫无希望。
太阳很快跳上天。远方,仍是蓝天、雪山、墨绿色松林和轻纱般的白雾。啧啧!天能有多蓝啊!望着,望着,白棉絮般的云,就变幻成白雾、浮冰、雪峰,蓝天像无边的蓝湖,清澈透明……视线慢慢收回,铺展在面前的,是无边无垠、黄绿相间、此起彼伏的彩色绒毯。那黄的就是眼前这种不认识的小花,一片至少得有几百亩。遍地黄花。(堂哥说,我跑过马的那片大田是四百亩。)
间或有皱褶样的沟壑,和美人腰般优美的平缓山包,像是谁把绿绒毯拽了一拽下去、拱了一拱上来……
远望,让人兴奋。一时思绪清晰,精神高涨,甚至产生目标和理想:比如搞一匹走马,放一群羊……这里比朱家弯的马头墚可宽展得不知要到哪里去!
弯过来,弯过去。摇呀摆呀颠呀晃呀,没完没了。清楚明了的山包,感觉近在眼前,其实遥不可及。很多弯路地形相似,凸凹一致,连小溪、石头、石上的水流和绿苔、灌木、花草……都一模一样。天哪,路像白走了,啥时才能到草原?难道这还不算是草原吗?
太阳白热起来。兴奋过后是疲惫和瞌睡。走几步,再爬上牛背。思絮像牛毛萦绕心头,有回忆的碎片,有类似伤感伤心的东西,感叹人生的变故,不相信我怎么突然就离开故土,来到了这里……眼眶不由溢满泪水,任天地模糊,视而不见……
流泪,使人清醒,体力恢复。发现陷入齐牛腰的深草时,已进入花海:红花、葵花、豌豆、七叶、郁金香、兰花花……赤橙黄绿青蓝紫。除了绿草,基本是不认识的野花。有成片纯一色花甸。有百花园的百花园的百花园……一望无涯。惊呆:长这么大哪里见过如此美丽的景色?这定是草原了!把这一小片的一小片再一小片给我老家金塘大队多好啊(怕朱家弯摆不下)!感叹。嫉妒。沉默。心里是难以承受的辽阔和广大。再无话可说。(其实,五公社喀布萨朗牧业大队的草场,只是世界自然文化遗产地——喀拉峻大草原的小小一角……而已。)
在花海中划行,很容易困乏:白日当头,热浪阵阵,蜂鸣蝶舞,花粉哗哗飞扬,青草、苜蓿、薄荷、党参、艾草、薰衣草香味突出,单就没有大渠和南山口上闻到的那种香……蜂箱出现了。
草原落日、晚霞、紫红烟云激起人最后一次兴奋的时候,在一片靠近松树林的超大躺弯里,出现牧群、骑马人,和几点白的、灰不拉几我认为是帐篷或毡房的……包。
一个包旁,有女人、小孩、狗,和蓝蓝的炊烟……
和谭西的马比,这哪里是个马:瘦得厉害,愈显高大。蹄腕上有长毛,粗腿……想它像不像穿喇叭裤呢,它的原主人给我的麻袋片上已加了一层旧毡片,仔细绑好。
回转的路上,几次想到瘦马家的饭:白布上还能擀面条,白水面条里还能放羊肉、羊肠(不知这是哈萨克人家的纳仁饭),那个马奶可真酸真冲啊……早饭喝奶茶,呀!昨晚的洋盘里有一粒光亮的……羊粪蛋。主人无视,捡里面的肉吃,慢慢喝茶。晚上灯光暗。吃这饭时,感觉很香。
毕竟还是个马……西边的太阳还高呢,望见了北山上紫金色的暮气,这时候,我们下到了南山的扇形沟口:溪水在石头牧道下面,清凌凌地流着……有个骑马人给马饮水。我的马也要去。
下一段坡去水边的时候,又闻到了那个亲切浓郁的……香!
察看:牧道上面的坡上有石头垒的低矮羊圈,里面是黑色羊粪。几间破旧土顶木屋,旁边几棵大树,屋顶一棵小树。有拴马桩……(不知)这是冬窝子(冬季转场地)。余晖中,它显得很温馨……
我凑向骑马人,扇鼻。
那人稍显奇怪:加克斯巴?(好吗?)居目斯巴玛?(有啥事?要帮忙吗?)
(都懂。堂哥让我去哈萨克人家买鸡蛋(居目斯嘎),我挨家问:“加开斯吗?居目斯巴玛?”空手而归。)
再扇,吸,想起跟堂哥学的单词:香,甜,却普(草)……杰力(风,空气)?
谭(甜)的很吗?那个吗?吉迭,吉迭(jidie)。豁切!你新疆人不是嘛!
骑马人用马鞭指羊圈上面,坡坎下的几棵小树,说是“吉迭”。看似平凡无奇,像柳树,叶片绿中发白,树干发红。
我想我和马一时上不到那里去……
堂哥说,那是沙枣树。“吉迭”是沙枣。红枣叫“赤兰”。
大字形趴着记写沙枣、红枣的发音……一趟喀布萨朗,把人的病看了。但兴奋。吉迭,吉迭……赤兰,赤兰……咋像几点?几点?吃啦?吃啦?
睡觉。可是屁股被马的脊梁给铲烂啦。
没放几天马,大队长马玉瑞宣布我和马大头等八个高中生成为三大队二小队的社员。
初次大田劳动,就得到社员会上点名表扬——因为中午在废弃的羊圈吃饭,那个生产队的茶饭高手做的饭(大碗茯茶、馒头咸菜)实在太甜!太好吃的很!后面,新社员两两一组打土围墙,吃堂哥的馒头和白水面条(麦子从仓库打上直接磨面,有土骚味),心里不好的很,没几天就和兵团转来的温光孝打了一架。
因此被抽调给大工焦师傅,维修所有农渠的分水口、跌水、闸门等等。
一天,我们师徒二人来到那条(我和小红马没跳过去的)大农渠。
在几棵老树下休息。师傅给我讲他过去的故事。猛烈的花香熏得人如醉如痴。它们正是繁花盛开的沙枣树。
咋这么香呢?香死人了!仔细看它们:老皮粗糙如柳。新皮红亮。叶片没柳叶青翠,泛着毛茸茸的白,摸着正面油滑,背面沙沙的。花儿像小小银钟,四片淡黄花瓣像钟沿儿。远看,开花的老沙枣树像老汉的花白头,很不起眼……
——那些时光如昨。
几条银色棒棒鱼苗,仿佛还在罐头瓶里寂寞地游着。那是冬天我到河坝的暖泉挑水时舀来的。那里有茂密的沙枣树,当时并不认识。平时吃大渠里含有金沙的阔克苏河水。听说谁家鸭子下了几粒金子……
临家姑娘牛香花常来看鱼。给过我们猪油、咸菜和酵子。不知她的名字是不是沙枣花的意思。堂哥曾半夜四点突然起床,逼我替他给她写信。香花嫁给一个甘肃来的,不久难产死去。她把沙枣核的黑褐色条纹撮得十分油光,串的门帘很好看;她姐姐牛戴花煎油饼和点沙枣面,油汪汪的非常好吃……
沙枣面像细面沙。堂哥邻居黑拉木(比较懒)的老婆帕提曼(挑水劈柴全靠她)说:“巴郎儿(孩子)拉条子吃多了嘛,沙枣面吃……”手心朝上,从肚皮往下一滑,通了……
我和瘦马曾在路上溜达,然后……就失去知觉。醒来时我俩都四肢朝天在林带的杨树间卡着,好不容易才抽出来瘸回的家。那是叼羊马队呼啸而过,瞬间将我们挤飞。
马很快又被堂哥倒换走了……
八个高中生,一个挖井塌方一个心脏病都上北山了(安息吧)。小周回江苏(他说如皋那里把爷叫爹,把爹叫爷。馍馍是馅饼,馒头叫包子)。小黄回河南(复员军人,不吃剩饭,爱吃味精)。小徐乡上退休马大头当老板都进了城。温光孝回了哈密兵团。大队长去世有十年了。堂哥和师傅都住伊宁市……都离开三大队二小队了……
四十年了,变化大的很。
唯有沙枣树守着哈拉达拉(黑色大地,五公社改为哈拉达拉镇)时光,生生不息,花香依然。
一九八三年,伊犁州建校在奎屯市开建,我们第一届学生借用伊宁市郊外北大营上面的农机校教室上课。
建校的学生喝酒打架出名。农机校那个黑脸、大眼、矮壮、头发花白的老校长骂我们:害群之马。我们反过来也称他为害群之马、害校长。
我和另外几个人,私下还称他沙(枣花)校长。
我们的校长张伟域老师一表人才:高个,苗条,山东口音重,脸十分白净,双眼皮,慈祥和善,讲课很严肃,平常笑眯眯。像我舅舅。
(我曾找校长要求退学:工民建是要当大工啊?我要重新考伊犁师范学院的中文系,将来当个记者,牧场草原城市乡村到处都可以转悠。舅舅坚决不给退,说毕业了是技术员,工程师,国家干部……好人呐!)
出伊宁市北,去北大营(左宗棠的军营)的那段路叫大上坡,过北大营去农机校能遇见皇渠(林则徐主持修建的灌溉渠)。皇渠和农机校附近多是大田、树林。有很多沙枣树。还有一座几十米高、独立田间的铁塔(不知何用)。我当时其实还不会喝酒打架。空闲、无聊时就来这一带玩。上下铁塔有点怕。我在上面读书、瞭望、闻沙枣花香、胡思乱想……还刻写过“吉迭古丽(沙枣花)”四个字。
——我们的人从伊宁市打到乌鲁木齐的新疆工学院(实习),再打回奎屯棉纺厂(还是借的)。毕业典礼,校长把几个人从拘留所接回来,完了再送回去。人都放回来后,从新源那拉提来的李国泰(外号“一锅好菜”)因为把当地军官的呢大衣后辈划破,要多拘留几日。送饭的同学从天津狗不理包子店打的包子,这家伙埋头咥了八个。
后来有人问味道如何?李国泰光笑,不说。人家是回族。
建校留给我的,是两种浓厚的味道:一是大锅煮牛奶的焦香配皮牙子馕、西辣红。二是农机校周围浓烈的沙枣花香——最近,我恋上了加薰衣草花的皮牙子馕抹奶皮子喝焦味热奶子,每次都香得炼人!哪天要是再吃到加沙枣花的皮牙子馕泡热奶子,啧啧,那估计得把人香疯!
……
家人都在做事。准备松木硬柴,生火,用面团粘羊肉上的毛……我们要给老爹清炖哈萨克风味的羊羔肉。
老爹的事是给我们碾碎糜子:人心要实,火心要虚。舌头是扁的,毛是软的——粘它干啥?正像老娘骂的,从陈谷子烂糜子,一直说到尼勒克。
从东麻扎去伊犁州东五县的尼勒克,沿大河边一路向东就到了。一路是风景优美的河谷次森林,沙枣树尤多。一路上,尼勒克人还特意栽植了成片的沙枣林。
多处有牧家乐白毡房。沿河湾、河岸宽阔处,沿白榆(珍稀古树种)、白桦、胡杨和高大沙枣的阴凉还修了栅道。有烤肉、烤鱼、烤鸡块,奶茶、酸奶、骆驼奶,马奶酒、包孜酒、卡瓦斯……
一路上把人香的!
最美是大河——伊犁河最大的支流巩乃斯河。
那年去尼勒克,特意带上老爹。办完事哄他:咱到舅舅去过的那地方(百里画廊唐布拉河谷)浪去?老爹说一路都看了。不去。
回来时停留歇息。身后:大河落日。面前:一滩金水,两岸林木,满天彩云……
我和老爹,就坐在一棵老沙枣树下,远远地看……
一九六二年,舅舅坐飞机来尼勒克,给宁夏月亮山农场引进种公羊。又和羊一起坐飞机回去……(啧啧!当然不能骑羊回去撒。)
老爹说:曹(古语,我们)这列人,能坐上飞机的不多……尼勒克是个好地方……把世事游了!
“你舅舅的人活圆满了……下场了……我,不晓得啥时候死呢么?”表示碾碎糜子暂停。
(舅舅去年走了,91岁。)
啪,播放机打开了。先秦腔后三大战役最后是好几遍《父老乡亲》。音量大啊!外面人听:这家放电影呢。
老娘剜一眼:“人像虫蛀的,脸黑得像将军,也不晓得撒泡尿照照(raorao)自己!”天哪……
老爹的话,早知三日事,富贵一千年。知道那时那刻死,人会怎样活呢?
不明白“躺平”。
人只有下场(下chang,一声,表示人生剧结束,谢幕下场)时,才好穿戴那边的服饰,展展地躺平,给这边一个最后的亮相……不到最后一刻,人恐怕还是世俗的。比如老爹,不停念叨甚至谋划与他有关无关的各种事情。
那一刻,人都(应该)想点啥呢?
我啥都不想。闭眼等待。黑暗中,若能闻到沙枣花香……就满足了(得躺平在沙枣花开时)。
……每年,到了沙枣花香的时节:
小鹞子就叫开了。鸽子和土鸡娃得小心过日子(更操心的还是邻居鸽子唐和母鸡们)。老鹞子丢下孩子去旅行,任其日夜嘶鸣。有的喊:妈呀!有的喊:饿呀!有的吹口哨,不言不喘的,不是饿死,就是在默默想办法吧……前几天,我看着一鹞娃子试着逮鸽子唐家的鸽子呢,不行;它就回去喊来一伙伴,合力逮了一只……
长着马头的红松鼠,大清早就出来活动,远看是吃树叶,实际可能不是。凑近去,它就“滚滚滚”地警告我……
公野鸡锦衣华服到处显摆,三三两两聚殴斗横。灰不溜秋的母野鸡深藏不露,专心孵窝。周鹂两口子(或他们的后代)冬天没飞回南方去,早早孵育了孩子。而小黑白花猫的孩子抵近侦察,有所觊觎……乌鸦又玩失踪。
大片野枸杞林变成了修造厂。留下的一边开蓝花,一边结豆豆,有的已经发红。野豌豆开出漂亮的红花和蓝花。天气一阴潮,树林、麦地、牛粪堆和三叶草下,白的黑的野蘑菇就蹭蹭往出窜。野狗的好日子来了,漫山遍野逮野兔。野麻疯长,可以烙麻麸油饼吃了。——前几年的这时候,有人开始往手心撮麻叶,吸食那种绿粉,四仰八叉躺展在青草坡上……
一个人,在一个地方,会喜欢一座山。我喜欢南山(中天山山脉)。没有南山,我望什么呢?望着南山的时候,经常想,特克斯河谷的这些季节的这些时光特征是多么的美妙有趣啊!但是在这些时光里,如果缺少沙枣花香,那该是多么的单调乏味!就像生活中,如果吃不到焦香的牛奶和皮牙子馕,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八卦城的端午,也香香地来了。
割艾草。再到五月一(每年五月一日准时搬到我林带旁的杏园养牛卖奶子的瘦高个依拉木江)家的老沙枣树上剪些花枝。将它们别到门框上时,感觉到:沙枣树和艾草有点像哎,都文文静静、不声不响的,突然有一天,人才会想起它们的香,和好。
给你的沙枣树浇点水嘛,叶子都蜷了。从沙湾来照顾老爹的姐姐说。
这是两年前从五月一家园子移来的:院西边的树林栽了两棵,上面的林带里栽了两棵。原以为它们靠着大树就能活呢。
天哪,一丝浓香!竟然有三朵小花!另一棵没有。原来夜晚出去和大清早推门闻到的,都是它们啊!我一直以为是从五月一家飘来的呢!
立即决定:移走它们——不是说院子要征收嘛。开春移树时想的是:不要它们了。
第二天去林带看,也是三朵小花。也是另一棵上没有。神了奇了!它们四个……什么意思嘛?
太羞愧的很:连我平时都不理视自己亲手栽种的沙枣树,可见它们在不开花的时候,是多么的默默无闻啊!
我林间小屋对面,原有一圈房基,决定不盖了。把它弄成一个草木园:在阳光最好的位置,栽上这两棵沙枣树……
想到不久的将来,和枝繁叶茂的沙枣树在一起的时光,和尽享沙枣花香的时光,感觉就……好。
本栏目排版:马枚素
作者简介:王兴,新疆伊犁州特克斯县八卦城人,退休干部。在《伊犁河》杂志、八卦城探秘和天府散文平台发表过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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