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作家 || 小说:兔子脚(王东梅/重庆)

  兔子脚

  文/王东梅

  从小,她就非常迷信。

  中国人古老的观念,她深信不疑:头上不戴白蝴蝶结、不和情人或家人分梨吃、过年不拿剪刀、室内不撑伞。这些对她来讲很重要的信念,不但代表了骨子里的基因码,更像庇护着她的护身符一样。

  早晨刷牙时,上下左右要数三十下,若是中间被打断了,她会沮丧地从头开始。但一整天的程序将被扰乱,使她心神不宁,以致这天任何不顺的事,都和脱轨的刷牙有关。

  心里默数不但是个习惯,更是她的信念。若是一直跑着、一直数着,人生似乎可以掌控了。

  跑啊跑,岁月悠悠,她离乡背井在国外落了脚。但是她没有遗弃怪习性和中国的老观念,更变本加厉融合了西洋的迷信。不从阶梯下钻过、找到一分钱币会带来好运、打破镜子带来七年的灾祸、说乌鸦嘴的话后敲木头可以避祸。

  就像游戏一样,她玩得不亦乐乎。

  一个又一个迷信,让她像跳火圈一样,逃过了人生的灾难。千钧一发时擦身而过,安稳地来到了不惑之年,依然毫发未损。

  她从不和身边的人,分享她接近歇斯底里的种种禁忌和癖好。何必呢,自己知道就好,没必要将别人也搞得紧张兮兮的。更何况,她是个走在时代尖端的工程师,工作上是讲科学证据和理智思考,迷信这些小玩意,在她的同事圈里,只是无稽之谈。

  她嫁的也是一个头脑清晰的男人。

  生活里,小小的怪习惯不免被他看在眼里。男人只是温柔地笑笑,像看孩子办家家酒一样,不予置评。

  生了孩子后,她坚持要坐月子。不只是因为难得吃到家乡菜,她相信五千年的传统是有道理的。

  蓝眼睛的男人好脾气地任凭她雇用不谙英文的“月嫂”住到家里来,屋子里尽是苦涩的中药味。婴儿哭闹着,他听不懂两个女人在家里说外国话,抱着孩子到公园晒太阳。回到家时,被她哭肿的双眼吓了一跳。他怎么知道妻子的传统观念是不准孩子满月前出门的,那世界上不一堆患黄疸和软骨病的小孩吗?

  她多天不洗头,头皮痒得难受,抓呀抓,到了过敏的地步,全身长满了红疹。男人好言好语劝她,文明世界里,湿头发不碍事的。她不肯听,发了好大的脾气,一边抓着红肿的皮肤,一边掉着眼泪。

  唉,坚持着古老的信条,真是困难。

  产后忧郁症,她自己诊断得出来。但是从小到大,她认为一个人的意志力和行动可以战胜一切。这一生,她有大把、大把的好运气,觉得自己还有许多好兆头在转弯的地方等待她。过了这一关,即将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她决定不找专家、不靠药物、不和家人分享心里的挣扎,只是静静地在身边勘查蛛丝马迹、找寻扭转命运的标记。

  哭闹的孩子、刺鼻的中药味、不知所措的丈夫和产后变形发痒的身体,都让问题变本加厉。她不跑步了、不刷牙了,任凭邻居的黑猫打从眼前缓缓走过,连起身回避都没有精神。随便了,她心想,随便了。

  好运就在转角,她彷彿听见混乱的心里有个声音轻唤着,但听得不真切。

  夫妻之间越走越远,感觉先生总是眼神缥缈;对她仍然温柔,但心不在焉。但她无法热切地回应,自己也无精打采,对婚姻亦然,孩子也不能唤起她太多的情感。唯一的盼望是她的工作,迫不及待产假一结束,要立刻回到办公室里。

  月子结束后,“月嫂”离开了。先生上班时,她一个人在家里打理着婴儿的一切,像个机器人忙碌地穿梭着。偶尔哭闹声传来,其他时候屋里安静得让她害怕。

  她得出门一趟。心里有个声音,告诉她这将是个不寻常的一天。

  她推着婴儿车,前往附近的市集,来到了露天的咖啡厅。

  这是个热闹的市集。当初房子买在这区,纯粹是因为离工作近。这几年成了黄金地带,不但城里的人喜欢来这儿歇息,外来的观光客也不少。古旧的农夫市场卖着新鲜的蔬果,新颖的摊子贩卖琳琅满目的甜点和咖啡。秋天的下午,许多人悠闲地坐在露天中庭晒太阳。

  她戴着圆形的太阳眼镜,遮住疲惫的双眼,难得搽口红,显得精神好多了。一阵风吹来,落叶在她的脚旁打转。

  抬起头,一个眼熟的人站在她面前。

  “琪琪,真的是妳?”那个人惊喜地唤着她的小名。那个好久没有听到的字眼,长大后,甚至连父母、亲戚都很少这样叫她了。

  那个人背着太阳,五官看不真切,她却一眼就认出他了。

  学生时代的情人,短短的恋情因为一些人生的岔路,让两人分开了,多年来没有联络。回忆起他时,只是有个印象,人高马壮的一个男孩,很健谈,让她想起古代的秦朝人。

  后来她才发现,那是因为两人曾一同去过西安,记忆也就一直停留在兵马俑,土制的泥巴人,脸上似笑不笑地咧着嘴。其实他是混血儿,长相和中国人不同,若是秦朝人,也是个蛮夷的匈奴。

  这会儿,两人在国外相遇,倒觉得贴切。他坐下来,两人聊了起来。原来父亲那边的亲戚住在城市里,几年前来探亲时,喜欢上这儿的阳光。后来阴错阳差,工作刚好有机会搬到这儿来,一转眼好多年就过去了。

  他们还是习惯用从前认识时的家乡话交谈。她发现他仍然很健谈,比年轻时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逗了孩子玩,很熟练的。她有点纳闷,没看到他戴婚戒。

  他察觉了她安静的质疑,坦承他离婚的过往。没有孩子,他加强语气,只是有姪儿和姪女。

  喔,原来如此。

  别离时,两人没有留下联络电话。这年头,不用刻意,社交媒体让人无处隐藏。若是有心,总有办法让彼此现身的。

  那一天,她很快乐。过往一些让她起劲的花样又引起了兴趣,隔天一早不但刷牙特别起劲,还推着婴儿车,到居家不远的美术馆闲走了一圈。散步时,她心里开始默数,一步步数着,好运即将临头,一种说不出的预感在心头油然而生。

  她回去上班了。

  一天,办公室来了一个包裹。纸箱子拆开来,一个名牌的美丽礼物盒里装了一个别致的钥匙圈,系着粉红色的幸运兔脚。

  。她笑了。没有署名,却心里有数。

  兔子的脚可以带来好运。毛绒绒、粉红色的钥匙圈,偷偷藏在皮包里,提醒她生活里有许多意想不到的惊奇,譬如当母亲的喜悦和男人的疼爱。

  她彷彿大病初愈,皮肤恢复了触觉,当初发痒的地方结了痂。站在水龙头下冲澡,只感觉到热水舒服的温度。蒸气瀰漫充满整个浴室,包着浴巾,用指尖在镜子的雾气描绘出身体的轮廓。刮着玻璃的声音有点聒噪,但她不介意。

  家乡的亲戚曾经寄给她一本黄历,放在衣橱里,长久以来被冷落着。她突然想起,找出来后,小心翼翼拂去上头堆积的灰尘,开始看日期、买家具、办聚会、出门旅行。

  生活被吉祥的征象填满,她觉得洋洋得意。兔子脚让她心里感到踏实,脸上呈现好运罩头的红润气色。

  她发现孩子很可爱,笑起来和她小时候一模一样,两个深深的酒窝陷入苹果般肥胖的双颊。下班后,她会躺在床上逗着孩子,直到两人不知不觉睡着。先生回来后,会轻轻摇着她的肩膀。她两眼惺忪,将熟睡的孩子放到摇篮后,蹑手蹑脚地起身。

  夫妻俩会在后院树叶茂盛的星空下,谈一些时事和生活杂七杂八的琐事。多年来,他们一直是知心的好友,无话不说。短暂的生疏后,如今又回到当初的默契,似乎没有改变。但她从不提起农夫市场的邂逅或是匿名的礼物。这是她小小的祕密,无伤大雅的,没有必要引起夫妻间不必要的误会,不是吗?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个小女孩收集着喜爱的玩具,偷偷保藏着兔子脚,继续用心地经营家庭和工作。

  有一个晚上,她和女儿睡着后,先生没有一如往常地将她唤醒。他一个人在后院,看着星光闪烁的夜空,考虑着如何和妻子说明白。

  他发生外遇了。一个单身的女同事,私底下交往快一年了,从妻子怀孕时开始。首先是不经意的,直到两人越陷越深。孩子出生后,妻子的心情一直很低落,他想帮忙,却不知所措。

  婚外恋情让他感到不安,想起女人的第六感很敏感的,以为她察觉了自己的背叛。他非常痛苦,自己是单亲家庭的孩子,了解破碎的童年带来的创伤,不愿年幼的女儿也面临相同的命运,而他原本就是个顾家的人。终于,他做了一个决定,毅然决然和第三者一刀两断,结束了恋情。

  对方心碎之余,辞职离开了公司。他则重新开始,回到家人的身边,有点大梦初醒的清晰。

  看着妻子神情落寞、双颊消瘦,他感到满怀愧疚,送了一个名贵的粉红色钥匙圈给她,想让妻子知道,他会照顾她一辈子。

  从那时开始,妻子的忧郁像阵烟,渐渐吹散了。她又恢复了从前活泼的个性,把生活点缀得花团锦簇。或许让人看傻了眼,但他还是喜欢这样有点辛苦,却热闹万分的人生。

  两人各自不为人知的心事,还是不要说出来好了。

  毛绒绒的兔子脚会一直带给他们好运的。

  作者简介:王东梅,女,90后,现居重庆。爱好文学,近年在数十家地市级文学刊物发表散文、小说等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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