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晓军:呜呼,家住低层
凡有客初访,或快递上门,询问鄙舍方位之时,我总不假思索,让他看附近哪幢楼最高的便是,倒也省了不少口舌。我家高楼,危乎高哉,令人太息仰止。虽说周边华厦成林、玉宇连片,却没有一幢堪与比肩,它尽可以称孤道寡,挺立如鹤,眨着无数细小的窗眼,睥睨鸡群。
但鄙舍只在高楼的第五层,除了指引便利,实在无法沾光它的傲气。若把全部三十三楼均分为高中低三层,那么鄙舍所在就是低层,且是低层中的低位,相当于这羽水泥巨鹤的小腿弯处。有人说,高楼是城里的怪物,既用高如山峰的巨形来显摆都市的气派,又从密如蜂巢的窗格中泄漏人居的窘迫,看得透彻,说得精辟。
噫嘻!高楼是个大景观,更是个矛盾体。
人往高处住的好处,与人往高处走的古训一样通透,既然人同此心,那就看谁捷足先登,可惜迟到的是我们。在内环里,不是住高住低的问题,而是有房没房的问题。曾几何时,到处像疯了似的掘地造楼,大家像疯了似地购房置业。何况有话说得好,买房如相亲,须得放宽肚量,多看好处少看坏处。好不容易碰上地段满意、房型合适、价格可以接受,再想得陇望蜀,未免贪心不足。
可是家住低层,委实恼人。乔迁不久,种种预料和未料的烦恼,接踵而来。
先是阳光。因与前楼距离过近,鄙舍又实在太低些,所以即使将肚皮紧靠阳台的栏杆,也须仰面七十度以上,方可见半片天空。若在春夏,太阳会像一位疏远的友人,顺道问候一声,随即告辞,任你千邀万唤,也不肯越阳台一步,怕是要踩脏地板、弄乱客厅。若在秋冬,太阳则成了一位有隙的仇家,对别人笑脸相向,却成天给你一条冰冷的脊梁。
想请的请不到,不请的倒自来。五楼正是蚊蝇蟑蚁翅力所及之处,惊蛰过后,便有飞仙倩影,翩翩斜斜登堂入室,嗡嗡嘤嘤寒暄问候,任你挥拍弹压累到手酸,仍是成群结伴前赴后继。其中更有过分之徒,即使入冬了仍赖着不走,别有用心地隐居暗隅,做着来年当个新移民的美梦。
还有电梯。上班下楼进电梯,满厢的白领男女,衣着光鲜,面目阴沉,似在怪我搅扰行程,耽误时间,迫你夹起尾巴,仄身而进,再赔几条皱皱的歉意;下班上楼出电梯,感觉更糟,不是自己迈腿而出,而是被先生小姐的灼灼目光推了出去,空中响起无数个无声的数落——层次那么低,还要坐电梯,懒鬼!
高空抛物不是指飞机空投物资,而是说高楼居士贪图方便,直接从窗口将垃圾抛出。我家天棚,除遮风挡雨外,更多的差使是承接垃圾,外加响声。久而久之,我竟练就一套听声辨形之绝技——响声叮然,啤酒拉环;响声嗵然,可乐塑瓶;响声嗒然,必是香烟空盒或用过的棉条,屡验屡证,十不失一。
也有费猜之物。一日饭毕,闭目小睡,懵懂之中,訇然一声巨响,好似雷神动怒、骤降天谴,几乎把耳膜震破、心脏击穿。急遽奔上阳台,只见钢架弯曲,棚顶洞穿,有机玻璃残片溅得四处都是。张望云霄,肆虐的雷神早已遁迹,杳然无踪。
追查?我又不是悟空。顶上二十八层,每层两户,五十六家,从何寻起?就算找对,雷神只需摇头,我便无词。万一雷婆动怒撒泼,更是自取其辱。最可怕的是,贸然上门不但打扰无辜、徒劳往返,而且容易暴露目标、反遭报复,极有可能遭五雷轰顶之灾。千不应,万不该,谁让我们家住低层?
去物业管理处缴费,爱聊天的管理员一边开票,一边讲故事。原来这幢高楼开工时,楼市尚未发飙,房价与水泥预制板一样平。到了竣工,预制板竖了起来,房价也翻了几番。房子从高处往下卖,房价从低处向上升,因此住得越高,花钱越少;住得越低,所费越多。管理员说罢,瞟来一双怜悯的眼神。
呜呼!高楼是个大景观,更是个矛盾体。
高处宜居不复寒,低层久住实艰难。
冬无日暖天长晦,夏有虫多夜不安。
时遇垃圾频袭扰,横遭惊惧更辛酸。
阳台四顾何从遁,垂首轻吁暗拍栏。
忽有一日,偶翻报纸,发现一篇楼须住低的奇文,不免精神一振。捧而细读,说是现下汽车暴增,尾气污染日重,对高层的居民最为不利。因为汽车尾气之中,有超过百分之九十的毒素轻于空气,会凝聚、飘浮在相当于十层及以上的高度。结论是住得越高,空气越坏,害人越深。古有高处不胜寒之说,如今寒气消了,代之以高处不胜毒之诫。阳光稀缺、蚊蝇滋扰、电梯受气、高空抛物,尽管恼人却无性命之忧,而家住高层看似潇洒得很,却于无色无味无形中饱受荼毒而不自知。猛然想起福兮怎样、祸兮又怎样怎样的老话,一时间,记不全了。
噢嘢!高楼是个大景观,更是个矛盾体。(胡晓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