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丈岭的记忆之蒸饽饽

每年过了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都开始蒸饽饽了。

在我看来,蒸饽饽是春节前最有仪式感的事了。

前几天刚扫了屋,家里收拾干净了,娘头一天泡好“引子”,今天早晨蒸饽饽这巨大的工程就开始了。

“快起来蒸饽饽喽!”

还在做梦,被娘叫醒了。外面天还是黑的,才早晨五点。隐约听见邻居家也在说话,有轻微声响。

“赶紧穿衣服,洗脸。一会你婶子和隔壁奶奶就来了。”娘总是风风火火,谁知道她是几点醒的。

每年这个时候,我们几家都是一起蒸饽饽。蒸完了我们的,然后“大部队转移”到下一家。人多,干得快。蒸饽饽是个体力活,每家的劳动力合并,热热闹闹,还出活。

娘在和面。昨晚泡的老面引子起了很多泡泡,稀稀的一盆。和面的盆是大号的,平时几乎不用,只有大事或者过年才用。

娘干活是把好手,仿佛从来不累。那些年身体不好,没少病痛。可干起活来,还是要强不服输。蒸饽饽的面必须硬,这一硬就费事了。老面引子倒进去,慢慢加水,慢慢搅拌。面还没有成型,娘喘气粗了,鼻尖上有汗珠出来,前额的头发湿了,贴在脸上。我赶紧拿毛巾给娘擦擦汗。老爸要替她和面,她不放心。累得气喘吁吁,还非得自己动手。我爸只能忙前忙后,打个下手。

“把你哥叫起来。我都叫了两遍了。这个懒蛋!”

娘有点着急了。

我哥真是懒蛋。放假回来都睡懒觉。夜里不早睡,早晨叫不醒。我叫他起床有我的办法,拿铁勺子直接放他被窝里。看他龇牙咧嘴地叫,我那个笑啊!这个方法好用,保准不用叫两遍。

我哥翻白眼瞪我。我不怕,我爸说了,老大就得带好头。不干活,睡懒觉他可不答应。

院子里有“刷刷”扫地声,爷爷又在扫院子了。这些年,每天早晨爷爷都会扫院子。秋天的落叶,冬天的大雪,每天早晨爷爷的扫地声都准时响起。有时候,扫地声进入梦里,分不清是早晨还是黑夜。

娘把面和好了。也不知道娘哪来的力气,面和的像石头板子。硬到搬起来还掉渣渣。

大丈岭的饽饽都是硬面的,虽说是发酵,也得极硬。俗称“硬面饽饽”。这样饽饽经过手揉,二次发酵,蒸好的饽饽,光滑的表皮像婴儿的皮肤,里面一层一层。不能咬,手撕着吃特别有味道。

“外面真冷!这都四九了。”

婶子人没到,声音到了。婶子个子高,嗓门也大。

婶子进屋,带进一屋子冷气。老爸刚要关门,邻居奶奶到院子中间了。叫奶奶是因为辈分大,她的年纪跟娘一般大。

“我早起来了,煮了一锅猪食,这才过来。”

奶奶见一屋子人,有点不好意思似的。

“不晚不晚,我这刚和好面。”娘手里拿着毛巾,一边擦手一边说。

爷爷把东炕上的被子搬到西炕。东炕大,蒸饽饽人多,得在大炕上。蒸饽饽得用大面桌子,平时吃饭用的叫“饭桌”。听爷爷说,我们家这面桌子,是奶奶娘家爹给做的,有几十年了。柞木的,特别沉。爷爷和老爸两个把桌子抬炕上。我们各自洗好手,蒸饽饽的重要环节___揉饽饽正式开始了。

揉饽饽就是把盆里和好的面,用称称好。为的是大小统一,美观整齐。通常都是娘把面分成剂子。爷爷掌称,他们称好放进盆里。我们早已桌子边围成一圈。力气大的揉第一下,面太硬,力气小的拿不住。然后依力气大小排开。

我家的顺序是这样的:我爸、我哥、爷爷、婶子、邻居奶奶、我、我娘。我力气小,这硬面在我手里就像石头。每年我都排在最后,把大家揉好的面给娘,娘最后一个做成型。饽饽有的放枣,放枣的留着串门,大年夜供祖先也用枣饽饽。娘还会用“卡子”卡小面鱼,我最爱吃小面鱼,我哥就爱偷着抠饽饽上的枣。邻居奶奶手巧,每年她都会给我们做刺猬啊,燕子啊、元宝啊什么的。

炕上的桌子是矮腿的,坐着凳子使不上劲。大家都跪着,一会膝盖就疼了。娘找出两床小被子,对折后给大家垫上,膝盖不疼了。

“嫂子,年货都准备好了?”婶子问。

“差不多了,等二十六集上再去买点新鲜菜就行了。”我娘说。

“孩子们的衣服都买了?”邻居奶奶问。

“买了。大人不穿也得有孩子的啊!”娘和婶子一起说。

“老红,你使点劲。从你手里接过来的面都凉了。”爷爷半天不说话,这一句话让我哥不好意思了。老红,是我哥的外号。他名字头一个字,叫着省事。

我哥属猴,猴精打怪的。开始还揉得有模有样,一会就不正经干了。膝盖下的被子被他研揉得跑到桌子底下。一家人拿他说起笑话。

“老红,还记得你七岁那年过年不?你爸煮的猪下水,你偷一根猪肠子跑大街上吃。两只手攥着,满嘴的油。一根猪肠子跑了三家门才吃完。”婶子这一问,大家都笑了。

这事不算笑话,主要是那时候我哥口齿不清,把猪肠子说成:jv qiang ji 。这个成了十几年的笑话。每到过年大家都拿来说笑。

我哥不好意思了,脸通红说:“我早忘了。”

大门响了,隔着窗户看见小姨和姨夫来了。

“你们开始还挺早!心思来干活,看来不用了,等着吃饽饽就行了。”小姨就爱开玩笑。

“老林,你做的鸡轧怎么样?今天中午就着鸡轧喝点?”姨夫爱酒,来到就想着这口。

“你现在喝行,正月串门可别再喝多了。喝多了把饽饽摔到沟里,还得他姨去找。”邻居奶奶居然也知道这个笑话。

这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正月里串门都用篮子盛着饽饽当礼物。姨夫喝多了,摔在沟里。饽饽从篮子里跑出来,他在饽饽边上睡到天黑。小姨找不到他,顺路去找,沟里发现时姨夫还睡。幸亏那天不冷,姨夫穿得多。这是也成了笑谈,每到过年都被大家提起来“揭短”。

大家有说有笑,一轮轮传下去,饽饽做好了。

做好的饽饽用新包袱垫着,整齐地放在炕头上。上面也盖好包袱。爷爷提前下去烧火,炕一会就温热了。

婶子和邻居奶奶做完回家了。年前各家都忙。约好明天去邻居奶奶家蒸饽饽。

炕头上的饽饽整齐排好,白白一片,像雨后的蘑菇。

娘简单做点饭我们吃了,然后一遍遍去看饽饽开了没有。用手托起来颠颠份量。饽饽开好就变轻了,没开好的在手心里是沉甸甸的。

照看炕头上的饽饽像照看刚出生的兔子。怕开大了,怕家里的孩子大人不小心踩了。我哥这个猴精每年都故意捣乱,不是用手去捏就是用脚隔着包袱踩一下,惹得我娘撵着他打。当然不舍得真打,我娘对我哥没办法。撵不上,打不疼。

饽饽开了,娘小心翼翼地拾起来,放在盖垫上。锅里添好水,篦子上抹好油,饽饽不稀不密地放好。盖好锅盖,就可以烧火了。

家里有两口锅。通常是我烧小锅,娘烧大锅。我爸去场院背柴火,准备好年前年后做饭用的。爷爷在忙活对联。每年的对联都是他写。总是少不了那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

那个猴精“老红”又在看电视了。电视是老爸刚买回来的,原来14寸的电视太小,今年换了个17寸的。也不知演的什么,我哥不时对着屏幕哈哈大笑。

饽饽从开锅开始看时间。大锅的是一斤的,得蒸四五十分钟,小锅的是半斤的,三十分钟就好。

时间到了,准备好干净的盖垫。这时气氛有些紧张,仿佛火箭要点火那一瞬间。因为农村有个说法,蒸出来的饽饽好,预示下一年事事顺利。

锅盖打开,热气腾腾的大饽饽出来了!白白的,细细的皮,真是“模样好看,心眼好。”我娘没文化,拿这句话形容大饽饽也是她的特色语言。

趁着锅热,第二锅饽饽又装锅了。小姨来了,我不用再做“火头军”。我跑到里屋,悄悄打开柜子看看自己的新衣服。拿出来比划比划,恋恋不舍地放进去。新衣服要等到初一才穿。

老爸给姨夫把白酒烫热了,鸡轧盛了满满一碗。做鸡轧是老爸的拿手,鸡煮熟了,剔骨把肉撕碎,白菜放进去加葱姜大料炖好。满满一锅,做好后盛盆里,过年来客人直接盛好就是一盘极好的凉菜。

姨夫给爷爷倒上酒,等爷爷上桌。老爸不喝酒在一边陪着。

我哥想必也饿了。趿拉着鞋下来抓了一个饽饽又去看电视了。

“你拿个小的,吃不够再拿。别抱着个一斤沉的饽饽不撒手!”

我娘边烧火边喊。

第二锅饽饽快熟了。锅盖上冒着白白的热气,屋子里麦香阵阵。

过年的饽饽有一种特别的味道。

(这是三十年之前蒸饽饽的场景。那时候一家人都在。如今,饽饽都是买的,花样很多,五彩缤纷的。可是爷爷不在了,老爸不在了,邻居奶奶也不在了。想吃自家蒸的饽饽也没有那么多人一起揉饽饽的热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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