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接受宝钗赠送的燕窝,却不肯找贾母要,黛玉是什么心理?

第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因宝钗到潇湘馆探望病中的黛玉,二人“说起这病症来”,宝钗提出黛玉的药方该改一改,“昨儿我看你那药方上,人参肉桂觉得太多了”,建议“先以平肝健胃为要”,“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窝一两,冰糖五钱,用银铫子熬出粥来”。

宝钗的这一建议,引发了黛玉剖析心迹,把自己的内心感受和盘托出,从而说明不宜“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

黛玉的顾虑,符合宝钗一贯的行事风格,“多一事不如省一事”,于是提出“只怕我们家里还有,与你送几两”。

然而,这件事被宝玉知道后,“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老太太便“叫人每一日送一两燕窝来”。事情回到了原点,黛玉想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没有实现,依然还是按照贾府的惯常程序办事,并没有掀起什么风浪来。

那么,面对宝钗的合理建议,黛玉为何不肯主动跟贾母说?虽然黛玉说出了大段理由,但这些理由,都只是表象,透过表象,我们才能找到真实原因。因此,作者才把钗黛二人的“燕窝论”定位为“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我们不妨条分缕析,来看看黛玉此时的心理。

黛玉虽然被贾母宠爱,但二人并未在情感上建立亲密关系。

宝钗的建议,是减少人参肉桂的量,因为人参肉桂是“益气补神”的。黛玉的主要问题是身体太弱,“益气补神”起不到什么作用,所以应该先打好基础,“食谷者生”,用燕窝粥来健胃。

对于黛玉的病,因为长期反反复复,“每岁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大家也习以为常了,因此也没有在药方上下功夫。宝钗的这一建议,其实是在药方上做了很大的改动。从情理上来说,黛玉都应该去和贾母商量,减人参肉桂,添加燕窝。

然而,在黛玉的思虑中,直接跳过了贾母这一环节,只提到了“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

学过心理学的人就知道,这里体现了黛玉一个非常隐秘的心理:尽量避免和贾母打交道,她因心虚而对贾母有畏惧感。

自从黛玉进府,贾母对她“万般怜爱”,给予了她与宝玉同等规格的物质待遇,但是,除了物质,她从未在心理上抚慰过黛玉,更没有和黛玉在情感上建立亲密关系。

因此,黛玉有什么心里话,也不会找贾母去说。在与宝钗结为金兰以前,她也没有朋友,心里话无处可诉,这是造成她病体一天天衰弱的主要原因。

在因宫花怼周瑞家的那个阶段,黛玉还可以肆无忌惮地恃宠而娇,但随着她与宝玉发展出了私情,面对严守礼法的外祖母,她因心虚而有所畏惧。贾母不主动找她谈话已是万幸了,她哪敢去找贾母提要求?

所以,当宝玉“在老太太跟前略露了个风声”,老太太主动派人送来了燕窝,黛玉便也安然接受了。不必直接面对贾母就能解决问题,这是黛玉所希望的。

这种心理,还有一处例证,当王熙凤不断拿宝玉和黛玉打趣后,黛玉都不敢大大方方去看望被打的宝玉了,这就是心虚的表现。

其实,宝玉被打这么大的事,去看望是人之常情,没必要躲躲藏藏,但黛玉心虚,怕被人看见,更怕被王熙凤撞见。

同样,贾母对黛玉的疼爱也没有减少,只因宝玉漏个风声,就送来了燕窝,并没有把黛玉叫过去盘问一番。

一语成谶,黛玉的“风刀霜剑严相逼”成了现实。

早在黛玉的《葬花词》里,就有了“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句。其实,在那个阶段,黛玉的生活环境是相当宽松舒适的,从上到下,没有人为难她。她之所以发出“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悲叹,完全是因为误会,对宝玉的误会。

但是,随着黛玉的刻薄小性伤害了越来越多的人,她也确实让自己置予了“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

如果红楼时代有网络,允许匿名发贴吐槽,黛玉会是被吐槽最多的人一个。

主子队伍里,湘云、李纨和探春都当面吐槽过她。

湘云说她:

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

李纨说她:

你们听他这刁话。他领着头儿闹,引着人笑了,倒赖我的不是。真真恨的我只保佑明儿你得一个利害婆婆,再得几个千刁万恶的大姑子小姑子,试试你那会子还这么刁不刁了。

探春说她:

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潇湘馆,他又爱哭,将来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

半主半奴的赵姨娘说她:

若是那林丫头, 他把我们娘儿们正眼也不瞧,那里还肯送我们东西?

奴才的队伍里,李嬷嬷说她:

真真这林姐儿,说出一句话来,比刀子还尖。

小红说她:

林姑娘嘴里又爱刻薄人,心里又细,他一听见了,倘或走露了风声,怎么样呢?

就这样,黛玉生生用她的“清高自许”和刻薄小性,把身边的人一个人都变成了敌人,实现了她预想中的“风刀霜剑严相逼”。

以黛玉的敏感,她当然能感受到周围人对她的态度,那些表面上对她奉承的人,背地里不知怎么咒她呢。

比如第五十二回,赵姨娘到潇湘馆探望黛玉,黛玉便知“他是从探春处来,从门前过,顺路的人情”。

黛玉深知自己已经处在了“风刀霜剑严相逼”的环境中,但经历宝钗的“兰言解疑癖”后,她知道问题出在自己身上,还是自己平时太不注意别人的感受,给人带来了麻烦。

因此,宝钗提出该喝燕窝粥,黛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

此时的黛玉,心态上回到了初进贾府时的谨小慎微,因为她知道,她“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而那些婆子丫头们却是世代和贾府共存的。从心理上来说,贾府是婆子丫头们的家,黛玉只是投奔贾府的外来客。所以黛玉才会说:“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这也是因为黛玉在“兰言解疑癖”后成长了,才有了这样的认识,再也不是以前哪个怼天怼地的骄横之人,知道凡事先找内因,从自己身上找原因。

宝钗听懂了黛玉的心思,所以才提出由她来提供燕窝,“每日叫丫头们就熬了,又便宜,又不惊师动众的”,除了蘅芜院和潇湘馆的人,没有外人知道,也就不会因兴师动众而让黛玉担心被咒。

黛玉的这番心思,宝玉不懂,他在贾母面前漏了口风,燕窝改由贾母派人送来,对黛玉来说,并非好事。

宝玉的想法是“宝姐姐也是客中,既吃燕窝,又不可间断,若只管和他要,太也托实”,这燕窝需要长期供应,宝钗是贾府的客,黛玉却是被贾府收养的自己人,长期要客居的宝钗来供应,于情理上说不过去。

但黛玉的想法却是“东西事小,难得你多情如此”,重要的是情分,只要情分在,何必拘泥于是不是客这样的小节呢?

这就是作者把这个情节定义为“金兰契互剖金兰语”的原因,从情感上来说,黛玉虽然在贾府住了近十年,并没有建立亲人般的情感,却在宝钗的两次兰言中,打开了心扉,与宝钗建立了最为亲密的姐妹情。

这也正是黛玉的可贵之处,真正建立了亲密关系的人,不应该见外,感情是不分内外的

黛玉与贾府的情感关系,以及与宝钗的情感关系,诠释了一个普适的真理:有时候,血缘未必能让人有归属感,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却可能成为生死至交。在贾府生活了近十年的黛玉,到头来还是感觉自己只是个投奔亲戚的外人,却和毫无血缘的宝钗成为金兰姐妹。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终归还是一个“情”字最为让人踏实。正如脂砚斋所说:“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之书矣。”由燕窝一事引出的“金兰契互剖金兰语”正是本书的题眼,着重体现了宝钗和黛玉的“闺友闺情”,重点就在彼此在燕窝一事上所形成的情分。

在血缘上,黛玉离贾母很近,离宝钗很远,但在情感上,黛玉离贾母很远,离宝钗很近。这对“万般疼爱”黛玉的贾母来说,恰恰是一种讽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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