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 | 刀法论(上)——韩天衡

刀法论(上)韩天衡用刀(运刀)是一门学问。然则,在明末,做学问、有学问的印人,却不认为这是学问,或是有意无意地漠视这门学问,这不能不说是一件荒诞而滑稽的事情。篆刻,怎么也绕不开用刀的技法。而谈用刀,历来又往往忽视刻刀本身。考察明清篆刻家的刻刀,已是一件不易的事情。刀为物甚小,又易锈蚀,即使有旧刻刀存世,一般我们也无法去考察其来历及受用者。然而,研究一些印人的印作与印谱,还是可以获得一些消息。如印人的刻刀一般都是平口的,而吴熙载的刻刀其口是微斜的,钱松的刻刀其口平,而两角与其刀刃是呈些外弧形的,而黄牧甫的刻刀一定是薄刃而锋利的。在1957年,我有幸观摩到白石老人的刻刀,他的刻刀有大有小,是一捆,至少有十余把,有的还镶在木柄上,证明他有时刻印是雕花木匠本色,是肩臂腕力并施的。“工具往往关系到风格”,由此也可以佐证此论之不诳。此外,执刀运刀的姿势也是有几种,如吴昌硕、钱瘦铁下刀用自印石上端向下运动的姿势,是一种“勒”的架势。陈巨来、叶潞渊下刀用自右至左的姿势,刻刀以内侧面角入石。方介堪、方去疾下石用自右至左的姿势,刻刀以外侧角入石。似乎用这几种姿势都是可以的,因为印人的成功实践检验了这些姿势的成立。似乎有些印人也采用下刀自石下方向上运动的姿势。而多数所刻的线条似硬刚多于柔韧,其中缘故尚可研求。刀之为用,或粗或细,或方或圆,或厚或薄,或锐或钝,或大或小,或短或长,或重或轻,因人而异,并不能定一个标准的规格。可是,我们深信,前人的刀具质量是不足以与今日刻字的刀具相媲美的,这是由科技的进步决定的。如笔者在以往的数十年中即从刀的轻重、角度的大小、钢材的选择、刀杆的短长以及设计,并采用过一些怪异的刀刃设计,经过多年的探讨,始定型如下:其长为12厘米,刀杆、刀刃宽1厘米,厚为0.8厘米,刀角为35度,刀杆用不锈钢,刀锋用钨钢,铜焊而成。笔者使用这一刀式一般持续刻印七八年,是毋须磨刃的。笔者刻15厘米见方的巨印,乃至刻1厘米以下的小印,刻粗若玉筋的白文,乃至刻细若毫发的鸟虫文,都是用这一杆刻刀,自以为得心应手,感知甚笃。“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我以为刻刀的优劣,是表现用刀技法很至关紧要的一节,是马虎不得、将就不得的。有个别的“好将不拣枪”的高手,我是钦佩的。但我做不到,只剩仰慕不已。刻刀对于刻印的水准,影响颇大,故而建议初学篆刻的同道,要多加选择,有时作品的不入调,问题还正出在刻刀上。印人选到一杆适用的好刻刀,宛如运动员有了一双合脚的鞋子,这才能无忧无虑地在沙场上自由驰骋。我们谈到篆刻,好似这杆刀也伴随着这门艺术走过了近三千年,其实不然。在周秦两汉时期,印材以金属为主,间以玉、牙为之,而其镌制的方法,大致是铸、凿、琢三种制作方法。在现存的几万枚周秦两汉遗印中,偶有竹、木印及滑石印的存世,它应该是“刻”制的。然而,在所有的考古挖掘中,又未见刻刀(或类似刻刀)的出现。这个谜,也有待于来日的揭晓。可见,延至明中后期的漫长铜印时期,刻刀并非是主要的镌刻工具,而自明中后叶,文彭将处州灯光冻石引进到篆刻中来,开启了文士为主体的石章时代。晶莹性柔且便于运腕奏刀的叶腊石章遂成了主体的印材,刻刀也方始成为刻石的唯一工具,用刀也成了这门古老艺术里崭新的,却又是迷茫多多的课题。明末之际,大批文士在书画之余都尝鲜似的钟爱篆刻,可谓热情高涨,景况空前。若明末画家李流芳所生动记载的:“余少年游戏此道,偕吾友文休竞相摹仿,往往相对,酒阑茶罢,刀笔之声扎扎不已,或得意叫啸,互相标目,前无古人。”然而,初生期的激情并不能遮掩刻刀技法的平凡、单一,乃至稚嫩。甚至有些文士握刀刻印之际仍轻视着刻刀技法的必要性。我们公认明末印学理论的昌隆和杰出,但在那么浩富众多的著作里,我们很难寻觅到关于研讨用刀的文字。这类不应有的漠视与空白,反映的是彼时印坛重章法、轻刀法的状况。当然,其时有几位用刀上乘的印人,若苏宣、朱简、汪关辈,但这毕竟是凤毛麟角,且是刀感契合,多出天赋,并非是自觉地穷研深究的结果。因此,擅于用刀且一生谦恭的吴熙载,居然对明代流派印章的鼻祖如文彭、何震有着振聋发聩的辛辣贬评:“石甚劣,刻甚佳……刀法文氏未曾解,遑论其他。”呜呼,居身庐山,不识庐山。刻者不知刀法为何物,这一不可思议而又客观存在的实况,在明清之际存在着,至今,依旧若隐若现、或轻或重地存在着。类同的偏见,往往反映为相背的两极。刻印至清初,与漠视刀法相反,有些印家,居然平地春雷,大做起了解读刀法的文章。若许容即提出了十三刀法,之后,若姚晏又提出了用刀十九法。这些印家的论说,其积极意义在于祭起了刀法研究的旗帜,告诫印人务必重视刀法的认识与运用。然而化一为万,巧立名目,炫耀其辞,又往往使人坠入五里雾中,难辨西东,以其昏昏,使人昭昭,令人怀疑这些津津乐道于刀法的印人,是否真正地感悟把握到了刀法的真谛?笔者尝以其论而察其行,从他们的印作里,并不能欣赏到种种刀法的真实表达。可见,其中不乏纸上谈兵的虚诞之说,是中看不中用的巧言与花拳而已。笔者结合印史、印谱及自己的实践,以为用刀的技法大致可以分作为两大类。一类为冲刀。冲刀(图一),顾名思义,即钢刀在握,以肘腕自刀杆发出之强力,果断劲爽地令刀锋顺着线条沿口冲去。腕健指实,硬攻劲取,是用好冲刀的要领。印史上不乏用冲刀的高手,如明之汪关(图二),清之吴熙载(图三)、黄牧甫(图四)、齐白石(图五),皆个中翘楚。

一类为切刀。切刀(图六),顾名思义,即一刀在握,以刀刃自右而左地顺着线条的沿口切去。刀刃短而线条长,故而一根线条要有几次延续下切的动作而完成。衔接自如,顿挫有自,是用好切刀的要领。印史上用切刀的高手甚众,如明之朱简(图七),清之丁敬(图八)、陈鸿寿(图九)、钱松(图十),皆是此中白眉。

用刀称两大类,而印坛千变万化,美不胜收,用刀的实状岂是可以用冲、切两字作概念化归纳的?故而我们还得请出几位典范来作稍深入的剖析。如上述的几位冲刀高手,也是同中不同,各呈个性的。汪关用冲刀,冲为主,入石深,线条的交接处,刻意留出稍粗的“焊接点”。他的冲刀,表现为清丽雅正的审美取向。吴熙载用冲刀,冲为主而辅以披刀的特殊手段,且刀杆与印面呈现较小的角度,使刻出的线条呈“浅刻”的形态(图十一)。这里特别要分析一下“披”的手段。这是笔者研究吴氏用刀的心得,拙文发表于1981年所撰《不可无一 不可有二》一文中。吴氏用披刀(图十二),从他的印蜕,尤其是从他所刻的印作实物上能观察得一目了然。披刀之为用,是区别于冲刀的自后向前发力,以刀角入石,而是自上而下地发力,以刀刃入石,刀背擦石,特别是线条的圆转处多使用披刀。要之,披刀与浅刻的完美结合,将会产生出奇特的用刀魅力。因为,深刻,线条边沿的好处是劲挺光洁,但这类似“挖沟”般的深刻,其线条太具肯定,有一览无余之感;而披刀浅刻其线条的边沿有一定的模糊性,有看不透的朦胧感,特别是蘸以印泥,钤于纸帛,就会产生出不可言传的化境、秘境。总之,吴氏浅冲中兼带披刀的技法,表现为峭峬、浑脱而醇郁的审美取向。

黄牧甫用冲刀,冲入之际,聚狠、准、稳于刀端,快刃硬入,无往不利,且巧妙地一反常法,刻白文印留细微刀痕于线条之外(图十三),刻朱文印留细屑于线条之里端(图十四),他的冲刀,表现为峭迈爽洁的审美取向。

图十三

图十四齐白石用冲刀,到了中年别于前贤,纯借助臂之力,单刀直入。肩臂之力,远大过肘腕,故刀落石开,若电击雷鸣,辟地开天,力劲势猛,一派霸主气象。他的冲刀,表现为白眼向天的猛利审美取向。从冲刀高手的印作剖析中看,一类并非一式,同中有出色的不同,万态千姿,风神迥异,张扬和宣泄的是各自突出的个性。诚然,玩味刀法,犹如辨别花香,是极为精微的、专业的,却又是明白无误的,初学者及局外人是需要有长期的熏陶和开启的悟性,才能识其真味的。朱简用切刀,是小刀细切,一根线条以若干延续的下切运动完成,精到而严谨,表现为孤傲高古的审美取向。丁敬用切刀,堪称是擅用切刀的大师。他用长切刀,也间用细切、碎切刀。有时一方印以一种切刀的韵律为主,有时一方印以多种切刀的韵律合成,百式千姿,着处成春,刀味隽永,表现为丰赡、老辣、自由、大气的审美取向。事实上丁敬并不囿于切刀,亦用冲刀刻印。不为法囿,法由心生,正是丁敬用刀艺术的灵魂。在诠释了丁敬美妙善化的用刀后,再来咏诵他的诗篇“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对其内涵似乎就有了更新更深的理解。陈鸿寿用切刀,腕坚指强,下刀如飞将入阵,精力弥漫,骁勇异常。刀与刀之间的衔接铿锵有声,节奏明快,起伏昂扬,表现为犀利雄迈的审美取向。钱松用切刀,心裁别出,区别于陈鸿寿大刀阔斧的强攻,采用的是如春蚕食桑,细润无声的碎切,作柔进,在朱简、丁敬诸家外,别辟新径。他追求的是一种虚和、恬静、深沉的审美取向。然而,以阴柔之法获得沉雄醇厚,益见其高与其难。加之他在切刀中糅入了披削浅刻的手法,使他的印作更平添了回味无尽且诡谲的色彩。一杆冰冷的钢刀,是杰出的印人赐予了它灵性与生命,令它绽放出奇艳清新的花蕾,喷薄出赏心怡情的光芒。诚然,这些印人的切入点又是因人而别的。若汪关尚正,吴熙载尚朴,黄牧甫尚洁,齐白石尚猛,朱简尚识,丁敬尚博,陈鸿寿尚胆,钱松尚韵,学识精神,加之禀性的特立,自然就被我们归纳了所谓冲刀、切刀,不能机械地以一法一式的套路去品鉴和把握了。(本文摘自韩天衡《中国印学精读与析要》,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20年版)来源于网络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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