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侯喜瑞
侯喜瑞先生生活照
近几年来多听看京剧老一辈演员传世精粹,取其较熟悉,心得亦较他人为略深者,写成随笔类文字,已二十多篇。大多求文简短,一为避落戏评俗套,不以前贤为是者全以为是,陈述己见之外对人家的未免时有不客气的挑剔,二为“风干的谈话”,这也是本着昔孔子诲子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的原则,因为不吝所谈百分之九十七八均由耳闻获得,少了唱念做打舞综合性的感观,想多写都无从落笔,无话则短,千字稍过便嫌憎,实迫不得已也,故五六百字才敢心安,此立言诚慎的态度,至谈侯喜瑞,吾道仍一以贯之。
我听侯喜瑞大抵始于农历壬戌,于今已有三十八年了。记得那张黑胶唱片录制的是杨宝森的《空城计》,配演马谡的为侯喜瑞。当时只闻他初次上场后的一句定场诗“协力同心保华夷”,就被震住了,念得如闷雷从天深处滚滚而来,先蓄力弥满于“保华”二字,到“夷”时顺势通过喉鼻控制音量渐往下沉,并使一个小滑音后轻轻收住,大有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的意韵,今日重温旧声,足可见侯喜瑞突出个性塑造人物心力共进处之一斑矣。侯喜瑞曰:“你学戏,你学的是什么?尽学戏那没用,尽学着皮毛。学那里头,这一句话出来呀,要两个用意。”措辞较为含蓄蕴藉,但从他传世的几出完整传统戏的录音,几段唱腔,仅存的不到两分钟的影像中既能寻出端倪一一《法门寺》的刘瑾,《牛皋下书》的牛皋,《张飞闹帐》的张飞,《阳平关》的曹操,《红拂传》的虬髯公,《九龙杯》的黄三太,《盗御马》的窦尔墩,《打严嵩》的严嵩,《群英会》的黄忠,京剧电影《荒山泪》的杨德胜,也大约可为他一句话出来要两个用意的代表。不过,侯喜瑞思想的源流应产生于当时的社会环境里,所以要寻得便不得不推崇那适者生存的残酷竞争准则了。旧时坐科学戏者,政府是不给一分钱的薪酬供养你的,将来过生活全靠舞台上自己浑身的本事。唯因如此,个个拼了命的下苦功,这还远远不够,摆于眼前的更大难题是不但要考岀功夫上的高下,而且更要考出表演上个性的明暗,风格的异同来。侯喜瑞由梆子老生转丑行再转学架子花脸,几经周折总算是找准了适宜自己的路了。凡评论家全说他像滚动河沙般的嗓音属先天缺憾,但不佞在近半个月的聆听中别有领悟。侯喜瑞天赋歌喉尽管逊色于金少山,然就其宽绰沉厚言之,实亦一优点也。愈发欣喜的是侯喜瑞认识到了自身特长后,遂遍览同行,颇觉欣然,终以刚健厚实,唱念间字字珠玑的艺风载入京剧史册。平心的说,人的嗓音是可控的,只要掌握好发声方法,在清爽薄厚上自有适当的位置,听侯喜瑞吞吐有致、力拔千斤的道白,以及萧散自然的一句导板或几句快板、散板,则足够证明此一点。他在《牛皋下书》中刻画牛皋打躬谢岳飞的心理状态时,用一句“谢座哇”来调动情绪,“哇”接“座”字尾音的瞬间,猛地喷口发出一个短促的高音,真是豹尾击石,回声奇响。入座后又云:“唤末将进账,有何军情议论?'论”闭口走鼻音、脑后音之际又略作龙蛇盘绕形状,俏皮而生美,引得观众不禁心痒拊掌。《荒山泪》里他扮演的军官杨德胜一出场,给人的气场仿佛凶神聚降,工架饱满,转身抬腿干净利落,声音放胆使用下喧豗而摄人魂魄,短短一分多钟的表演,除令观众美不胜收以外呢,就只剩下前辈此等深不可测的功力可羡却不可仿效者也的喟叹了。吴小如先生说金少山、郝寿臣、侯喜瑞三人,侯的后天功夫最深,不佞倒以为他们铢两悉称,并感觉听金痛快、郝过瘾、侯苦累,所为何故?或许是侯喜瑞为求与人异略过刻意雕琢导致(不免在处理念白的字音以追求效果上也些有雷同),但这绝不遮掩侯喜瑞思想创造的光辉。
日前曾听侯喜瑞《牛皋下书》两句道白:“豪杰杀气高千丈,腰悬宝剑似秋霜。”此霜苞雪翠之言,着实叫侯喜瑞表现得既符合舞台形象身份,又是他自己艺术个性的生动写照,即冷艳孤傲。这一层意思,我觉得是极可珍惜的。庚子十二月二十九日。
《马踏青苗》侯喜瑞先生饰曹操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侯喜瑞先生教学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侯喜瑞先生身段示范
侯喜瑞先生与弟子们如亲人相聚一刻
侯喜瑞先生晚年生活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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