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气 ‖ 雷鸣春分
张 潜
作者近照
不久前有幸出远门一趟,到了很南的地方,参加一个国际展览。温暖潮湿的南方,花朵开放得特别妖艳丰腴,那些含笑、三角梅、杜鹃、山茶,打破了我对季节的认知,让我这个刚刚从未曾苏醒的库区走来的,眼花缭乱。
回到巫山,没有时差,只有温差,仅仅离开一周,春天这本流行的畅销书好像就要合上。所以,当周末有人邀约到县城的后花园——曲尺乡,去打望李花的时候,一股压抑不住的暖流就扑上来了。
昨夜,一场酣畅淋漓的春雨喂饱了满山的庄稼和树木,早已按捺不住的树叶铆足劲儿露出脸来,兴高采烈地迎接阳光,她哪里知道自己抢了戏份,在我们构思的剧本中,今天的主角应该属于李花。林下落英遍地,我也不忍凝视,青春总是易逝,韶华自然短暂。同行的诗人说:今天我来晚了,相对于春天来说,相对于大部队来说。站在该乡权发村的一个制高点上,眺望着江南的天子山,俯视着在碧波上犁出雪白浪花的船舶,我禁不住在心里说:我终于赶上了,相对于这片厚重的土地来说,相对于不会停留的时间来说。
查阅有关资料,该地得名于南岸天子山,盘旋上山的羊肠小道曲曲折折,状若曲尺,乡人称之为曲尺盘。答案似乎昭然若揭了,可我心中的疑问远未消除。峰峦呼啸而来,山路顺势盘旋,自是人类为了克服自然的创造和发明,也是明智和理性的选择,但这山路的迂回和各种匠人们常用的曲尺之间,还有很大很大的差距。古人为居住地命名,方法大抵有三:占绝对多数或者有绝对统治影响力的姓氏,如李家坝、赵庄、陶湾;具有代表性的动植物,如杉树瀼、枣子坡、龙洞沟;地理位置和山川名胜,如汉中、官渡、洋溪河,等等。那么,世居的乡人以曲尺为喻并命名,似乎别有隐情。这不禁让我联想到“巫”这个古老的汉字和职业,当年之巫,拥有硕大的头颅和精巧的双手,不光是精神领袖和思想大师,也是先进劳动技术的缔造者和传承人。他们一手举着画圆圈的规,一手拿着画直角的矩,两条腿并行的圆规和两条边垂直的曲尺,成为人类跨越愚昧混沌、奔向文明自由的重要标志。窃以为,曲尺之名,既有对远古大巫率领子孙一路披荆斩棘的缅怀与敬仰,也有警示当代后人崇尚科学不断反思的策略和焦虑。尽管这个观点还只是我个人一家之言,甚至永远都不会得到多数人或者主流观点的认同,但只要结合曲尺乡所处的地理位置和文化背景来综合分析,就可以看出绝对不属妄论。
抬眼西望,瞿塘峡口映入眼帘,它的右手边便是闻名遐迩的大溪文化遗址。举目东看,巫峡口锁住了一湖荡漾的春水。两个峡之间,就是中国长江流域古文明的发祥地之一——大宁河宽谷。一直在地方文化上深耕细作的大溪乡退休干部冉启春先生,多次强烈呼吁要更名为大溪宽谷咧。峡谷腹心地带,山势一缓,水流略降,就成了史前人类生存的美好家园,可见我们的祖先,从野蛮奔向文明不知摔了多少跟斗,经受了多少考验。尽管和大溪遗址隔江相望,但曲尺自古便和大溪文化一脉相承,湍急的江水阻挡不了文化的脚步,高耸的山峰也难以隔离追逐文明的梦想。山麓的沟壑间有桥名锁津,意为依仗天险可控江上形势;山顶有地名为哨路,该是居高临下,洞悉战场形势的遗存。当年刘备溃退与此一山之隔的白帝之城,这些险滩和关隘,自当阻止了东吴的雄心壮志,护卫着蜀汉政权度过了风雨飘摇的时期。
于是,重新仰望江南的天子山,自然就多了一份意味。天子山啊天子山,是铭记真命天子的伟业,是突出磅礴山势的崔巍,还是纪念一枕黄粱的梦想?那些曲折的山路,是表明指点江山的不易,是暗示朝秦暮楚的权谋,还是象征规范秩序的法则?
于是,零落枯萎的李花,成为祭奠这片并不广袤也不平坦的土地的礼物。三峡工程竣工后,此地几千年来人们赖以生存的金子般的土地全被淹没,因为它们的淹没和夏天水位消退之后的裸露,历史的痕迹重新进入到我们的视野。毗邻山包的大水田遗址,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发现的。大水田是表面,决定了黎民肚皮肥瘦和油水的多寡,遗址才是核心,是几千年历史的沉淀。大溪遗址、大水田遗址和人民医院遗址,同处于大宁河宽谷地带,都是大溪文化在峡江地区的代表,也是新石器文化的代表。
2013年夏天,我县文管所负责消落带巡视的同志,在曲尺乡伍柏村发现遗址冒头,迅速向市级文物主管部门和专业机构报告。2014年,市文化遗产研究院领衔开展全面发掘,在两百余座墓葬出土文物1700余件,其中大量大溪文化遗存的发现尤为重要和珍贵,部分资料填补了过去的空白,对于研究大溪文化在峡谷地带的表现具有重要促进作用。这便是大水田遗址,该遗址被评为“2014中国十大考古发现”,也是“十二五”期间重庆十大考古发现之一。
关于大溪文化,我曾经在大溪乡采风后的随记里做了简单介绍,在此,想结合大水田遗址对其中的丧葬再做个强调。大溪遗址中已经出现一男一女双人墓葬,表明该时期较为稳定的家庭关系或者说婚姻状况已经出现。请注意,这是一个具有标志性的事件,松散的远古人类群体内部,往往实行的是群婚制,雄性是主导者。迈向文明之后,尤其是从狩猎、捕鱼过渡到采摘甚至耕种后,女性的地位才逐渐上升,母系氏族应运而生。这也是群婚,不过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群婚。大溪遗址中的双人墓,有了男主女从的意义传递,从男性在左仰面而女性在右侧身依偎的方式可以清晰看出。大水田遗址中的男女双人墓,则是另一番情景,具体表现为男上女下即男女重叠合葬,应该是男性已经居于绝对的统治地位,女性完全退到从属甚至附属位置。男女双方在墓葬中的地位,可以从两个方面进行剖析:一方面,不管是母系氏族还是其他形态,女性的生产地位较高并不意味着女性的政治地位和文化地位高,所以就算是在母系氏族社会阶段,一般女性在墓葬中会处于弱势;另一方面,随着生产力的发展,主要是农业有了雏形,原始工业开始萌芽,进一步催生了私有制以后,男性的主导地位全面上升,涵盖了政治、文化、经济、军事、外交家庭婚姻、宗教等各个层面。客观上讲,女性受身体素质限制,又在怀孕生产、哺育后代等方面,耗费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因此男性地位上升绝非偶然,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事实上,伴随着以采集为代表的农耕文明步伐,母系氏族社会仅仅是动摇了男性在生产中的作用,从组织结构上看,和我们想象的女权制或者母权制社会相隔甚远。
大溪文化的葬式中,有一个从直肢到屈肢再到直肢的演变过程,为什么要选择屈肢葬,一般的猜测有三:一是模仿睡眠姿势,希望死者能够安宁;二是对死者的惩罚,捆住手脚不允许死者到处游走危害他人;三是模拟胎儿模样,幻想早日投胎转世。众多专家和学者,倾向于最后一种解释方式,而大水田遗址中发现的瓮棺葬,则是这一方式的极致。瓮棺葬,就是把死者的尸体搁置进陶质的大瓮、竹篮以及其他近乎圆形的器物中。这种方法,不独中国有,美国人类学家利普斯在《事物的起源》一书中,记载了美国新英格兰的阿尔衮琴部落人,把死者包裹后下葬的情形。一位名叫斯塔尔的探险家甚至目睹了婆罗洲的杜孙人把死者弯曲置入瓮馆的场景。叶舒宪先生在《高唐神女与维纳斯》一书中,对此做了极为通俗而精确地解释:“在这里,作为地母子宫象征的容器,不论其为瓮、罐、篮子或其他器物,它所蕴含的价值是双重的:既是生命的终结处和归宿处,又是生命孕育和再生的起点。因为,尸体曲折成团的形状正是模拟胎儿在子宫中的形态。”
从女性到躯体再到容器的变迁,深刻反映了人类在漫漫的进程中,对母亲的深度依赖与由衷赞美,以及从具象到抽象的概括。借某种直观的方式来类比较为隐晦的事情,这是早期人类认知最常用的方式,驱车而来的我们自然对这种小儿科般的行为嗤之以鼻,却不知我们今天的全部知识都是千万年以前的祖先们一点一点地摸索积累得来的。正如我们站在权发村的山峁上指点江山,并不是因为我们长得高大,眼界拓宽,手臂加长,而是一块一坨的土石堆积,让我们可以居高临下。
巫山山脉基本呈南北走向,被东西奔流的长江拦腰切割,山峦和江水的相互作用形成了今天的三峡。封闭幽深的峡谷地带终年云雾袅绕,朴实、神秘、灵异、奇幻的文化特质迥异于平原地带,自然就成了中国古代巫文化的高地,其实都是交流稀疏固执地遗存了先人蒙昧认知的结果。历史上的大巫,既善于发现和探索世界的奥秘,也善于利用人类的恐惧来塑造自己的形象。他们端庄肃穆,崇尚古制,就成了儒家的先驱;他们浪漫抒情,释放性灵,就成了道教的始祖;他们大胆想象,小心求证,就成了医学的开端;他们不怕失败,敢于琢磨,就成了工匠的启蒙……
昨夜,风驰电掣,今天,春光明媚。应了宋代文豪欧阳修的诗句:“雨霁风光,春分天气。千花百卉争明媚。画梁新燕一双双,玉笼鹦鹉愁孤睡。”古人总结这个阶段的物候说:“一候元鸟至;二候雷乃发声;三候始电。”意为春分之后,燕子便从南方飞来了,下雨时天空便要打雷并发出闪电。按照父母的教诲,每年听到第一声雷,一定要动一下身子,即使在酣睡中,身边的人也一定要喊醒帮他翻翻身。“雷都打不醒”,这句乡谚,说的就是人太蠢了。你看“蠢”这个字,不就是春天里的两只虫子么?他们在温暖的春天里,居然不知道动弹身体,真是不开心智到了极致!
雷神,名祝融,是楚国人的始祖。祝融最初是作为火神的,因为远古人不会创造或者制造火,只能在雷电之后发现。后来又尊封为灶神,因为火的运用彻底将人和野兽区分开来,饮食方式的变化使得人们对火敬若神明。如果要打破砂罐,“祝融”得名的缘由,最大的可能源自拟声,你只要大声快速地将这个词反复地朗读几遍,就会发现和自然之雷的声音何其相似。据著名历史学家、民族史家和史学教育家张正明考证,楚人以祝融为始祖,标明其历史的起点,原本在神话与传说之中。历经筚路蓝缕的岁月之后,楚国得以崛起于南方,自认南蛮索性出奇制胜,最终却手握一副大牌,没看清局面就不按规则出牌,最终被虎狼一般的强秦驱逐出局。
今天我们脚下的土地,就曾经是楚国最西边的领地。楚国屹立八百年,为今天的华夏文明注入了新风与活力,也深深地影响了巫山地区。至今,我们对雷神存续有诸多禁忌,赌咒发誓的时候,以“天打五雷轰”为最恶毒的誓约。这是楚文化深深的侵袭,也是对自然最为虔诚的膜拜。
当今的考古发掘,不再是历史学家的单打独斗,涉及跨学科的携手合作,在大水田遗址的发掘过程中,农学家或者说植物学家通过对浮选样品的初步分析,发现了一些碳化的植物种子,黍、粟是三峡地区目前发现的最早的旱作农业遗存,表明大溪文化早期台地旱作农业已成为渔猎采集经济的重要补充。葡萄属种子的发现,刷新了我过去的知识点,一直还以为双音节词葡萄是外来词汇,甚至以为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来的纪念品呢。没想到,这甘美水灵的小水果,在中国的种植历史超过了五千年,可以说是地地道道的土著水果。
长江三峡自古便是中国重要的水果原产地,世界级诗人也是三峡诗人鼻祖屈原曾作《橘颂》,足以证明当年的柑橘影响之广。根据蓝勇先生主编的《重庆历史地图集》,一直到明清时代长江三峡依然是荔枝等温热带水果的重要产地。这也是大宁河栈道曾经作为荔枝道一段的猜想。“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贵妃娘娘,您的明眸皓齿,一颦一笑,也曾沾染巫峡儿女的一腔情思。
这都是存活于历史中的鲜活典故。当下最好的证明就是这些山梁之间,生长出了中华名果——巫山脆李。曾经请教过一位果业专家,他说世界上的原生李有两种,国外的颜色鲜艳,国内的谦逊朴实。巫山脆李就是中国原产青李的代表,也是当今口感最好的李子品牌。
想起在某本杂志上看到的关于李子的故事,它的命名与战国时期伟大的思想家——楚国人李聃有关联。一说是其久不怀孕的母亲吃了李子感孕而生,一说是他母亲突然早产发作撑着李子树生下了他。这些都是附会,一件普通的事物,只要攀附上了名人,身价就不可同日而语。但巫山脆李不是,是靠巫山人几十上百年的辛勤培育出来的,是极为挑剔的消费者在比较了若干品种,并亲身感知了生长环境之后,满腔热忱推荐出来的。
脆李的核心产区,或者说标志性原产地在曲尺。多少年来,这里就是巫山人民的后花园,蔬菜园,水果园。三峡水利枢纽工程上马,仅有的赖以生存的田地被淹,一些人响应党的号召外迁,——很多移民都带去了家乡的果树,但遗憾的是他们在湖北、安徽、上海、广东的新家,都没能种出家乡的味道。走的已经走了,留下来的还得继续思考生存和发展,目光还是落在这些山梁上,希望还是投在果树上。因此,一片片光秃秃的山头种上了果树,既是为了保护一江碧水,也是为了摆脱贫困。浩荡的江风,变幻的云彩,饱满的阳光,温润的气候,一起成全了曲尺人,也成全了巫山人,更成全了这些并不起眼的果树们!我所敬重的本土诗人先清兄满含深情地说:“我感觉这小花朵,可能涉及大话题,可能有江山社稷之重!”的确,小小的李花,盛开的是移民安稳致富的希望,承担的是生态环境保护的责任,寄托的是果农奔向小康的梦想。难怪,这花,开得轰轰烈烈,毫不遮遮掩掩,落得潇潇洒洒,绝不悲悲切切。
来得有点晚,可我又得早走了,这不能不说有点遗憾。可遗憾才是永恒的,完美只能是艺术的虚构。临行前,我同大部队告别,也同曲尺分手。《说文》解释“分”字:会意。从八,从刀。“八”在字形上就表示“二物相别”了,“刀”就是“一变二”的原因。以刀剖物使之别离,原本有伤感的滋味,可了解曲尺底蕴和底细的我却开朗愉悦,兴趣盎然。
这不是因为我把每一次分别,都当作下一次更好的相聚。而是我知道,下一次,我见到你,见到曲尺,一定会看到累累的果实,悬挂在停僮葱翠的树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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