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ou...幕《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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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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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已经沉入了地表的太阳已经无法贡献出能让她看清周围的光线,她盯了好一会才勉强看清楚,在那已经龟裂已久的水泥地上,横躺着的,是一根断了的手指。

而且,这根手指跟她右手的食指一模一样,指甲上面涂着已经模糊不清了的指甲油。

张雁听同桌说,学校附近新建的毛纺厂正在招工,一个月五百块的工资,包午饭,好多人都已经退学上班去了。她抬头看了看黑板上那些如同天书般的英文字符,揉了揉眼睛,然后趴在桌上继续睡起了觉。

张雁回家后,跟奶奶说了她退学打工的想法,奶奶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盛好的饭端给了她,然后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择第二天要拿去菜市场上卖的菜。

奶奶应该是同意了,不过就算她不同意她也不会说的。爸妈去外地打工了,家里有一个还在读书的弟弟,即便是自己死了都不会有什么影响吧。更何况去厂里上班还可以赚钱。也许, 自己还能攒到足够的钱把家里的地上铺上水泥,然后给自己买上几双镇上的胶鞋,把自己和自己的家打扮得更体面一点。

第二天,张雁和同学去学校办理了退学手续。办手续的主任很麻木,没有说半句挽留的话,最近退学的人很多,主任应该也是习惯了。他只是问了句:“你们也是准备去那个毛纺厂上班的吧?”

“是的。”张雁回答。

“小心点,那家厂子不是很安全,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退学没有回头路。”主任说。

“嗯。”张雁回答。

走出学校的时候,张雁最后看了一眼那栋老旧的教学楼,内心突然闪过了一丝惊慌。

张雁听同学说,去厂里上班前要把自己打扮的时髦一点,不然厂里的人都看不起你。于是,张雁找奶奶要来了皱巴巴的二十块钱,和同学一起来到了镇上。

到了镇上她才发现,二十块钱其实根本算不上什么,同学知道了后也是一副不屑的样子,说,二十块只够去做个美甲。

张雁是第一次知道指甲上还可以涂上各种颜色。

美甲店是新开的,是镇上很多有钱的太太最近喜欢去的地方。店子装修的很好看,店员们也都很热情。其中的一位店员在见到张雁后赶紧走了过来,跟她介绍各式各样的美甲套餐。

张雁不敢作声只是在店员说完一长段话后,选择了最便宜的那一种。

店员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张雁甚至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做完指甲,张雁跟同学说,我肚子痛,就先回去了。

同学摆了摆手,然后径直走进了下一家店子。

毛纺厂离学校只有两三里,是老工厂改修的,大门上的牌子还没换,依旧写着“水泥制品厂”几个大字。

工厂的面试很仓促,面无表情的车间经理随便问了几个问题,问她的身体怎么样健不健康,然后让她签一个劳动合同,签完后就告诉她明天可以来上班了。

张雁作为学徒被分配给了一个“师傅”,“师傅”是个中年妇女,做的事情很少,在教了张雁几句后便甩手给张雁做了,张雁知道自己刚来,也不敢说话,就老老实实地做着。

车间里的噪音很大,呼吸的空气也很呛人,污浊的灯光一度辣得张雁睁不开眼睛。操作机器也是一件很累人事情。繁重的工作规定了她每天要从早上六点做到晚上九点,中间只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张雁从没有感到过如此的疲劳,就算是收稻子最忙的时候也没有这么的累过。

张雁晚上回到家的时候,澡也没洗就爬上了床。她一边忍着脊背的刺痛,一边把自己蒙在了被子里,被子很薄,卧房里昏黄的灯光可以透过蚊帐和棉絮穿透过来,借着这幽暗的光线,她看到了自己已经被刮伤了好几处的手掌和手背,刚做的指甲也已经被磨花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和委屈。

张雁把被子按在了自己的脸上,小声地哭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张雁睡着了。

梦中,好像有人给她把被子扎得更紧了。

那天吃饭的时候,张雁的同学突然来找她,把她拉到了工厂一旁的荒地上,情绪有点失控。

“我不干了,我准备明天就辞职。”

“为什么?”张雁不知道为什么竟然没有感到很惊讶。

“这还用问为什么。”同学说:“你他妈受得了这个地方?”

张雁想了想,这里的确很苦,自己也有想要放弃的念头,但如果现在就放弃了,那之前自己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张雁知道,自己想要、也需要挣到那五百块钱。如果是为了那水泥地和胶鞋,苦点累点也不算什么。更何况,自己已经没办法再回去上学了,如果不打工,家里又没钱,就只能去嫁人了。

她还不想嫁人。

“是因为太苦了吗?”张雁问。

“不是。”同学顿了顿继续说:“不只是。”

“还有什么原因?”张雁问。

同学的眼里闪过了一丝恐惧,她压低声音,靠近张雁,悄悄地说:“这里,很危险,听说这里是黑心工厂。在这里做事,很容易就会受伤。我已经听说有好几个工友都被机器弄残疾了,然后工厂就把她们辞退了,医药费都不给发。”

听到这里,张雁突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来到这个地方时候所感受到的那一丝惊恐,不过现在,这种惊恐已经扩大成了另外一种接近实质性的东西。

“我怎么不知道?”张雁低着头,双手绞在了一起,她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已经开始出汗了。

“怎么可能会让你知道。”同学说:“还记得工厂经理在你刚来的时候让你签的合同吗?在你出事后,他就会把这个拿给你看,跟你说这是你自愿的,你签了协议了的,不准到外面乱说,不然就让你坐牢。”

同学看她没说话,便继续问道:“怎么样?反正我是一分钟都不想在这里呆着了,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张雁没有回答,只是低着头,绞动着手指。

良久,就在同学快要失去耐心之前,她突然听到了一个蚊子般的声音:“我小心点就好了。”

“什么?”同学问,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因为没听清还是因为听清楚了但却不敢相信,她重复着自己的问题:“你说什么?”

张雁迅速地用手背抹了抹眼睛,抬起头来,看着同学,咬着牙说:“我不跟着你走,我自己小心点就好了。”

同学看着她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似乎是被吓住了,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最后咽了口口水,转身逃一般的跑掉了。

她应该是从来都没有见过自己这个样子过。

张雁蹲在地上,埋着头哭了起来。

同学走后,张雁感觉自己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每天的工作还是很幸苦,手上的伤也从没有好过,但自己晚上回家的时候却已经很难再感受到那种深入骨髓的厌恶和抵触情绪了,取而代之的,是放空的脑海和麻木的神经。

张雁小的时候听奶奶说过,在她们年轻的时候,村里有很多人都饿死了,那些人在饿死之前,无一例外的都是一双无神的眼睛,有些人饿瞎了,浑身发热,拿刀割都不会觉得疼。

张雁想,我是要死了吗?她没有经历过那段时间,对她来说,死亡是一个很模糊的概念,她唯一见过的私人,是自己已经去世了的爷爷。

在爷爷死的那天,唯一能让张雁留下印象的是爷爷房间里的那股甜柿子味道。

那种味道,张雁并不觉得恶心,反而是让她感受到了一种莫名的平静。

自从爷爷死后,奶奶就很少说话了,奶奶每天还是按时会做好份量很足的饭菜给自己和弟弟吃,弟弟不听话,奶奶有而不会说他。弟弟做坏事做多了,张雁也找奶奶抱怨过,但奶奶每次都只是扔下一句:“我管不了”。

可能,奶奶也是觉得,有些事情她再怎么样也是无能为力的吧。就像是爷爷的去世,奶奶就算再舍不得,爷爷也还是走了。

想到这里,张雁觉得自己好像懂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懂。

我觉得你很漂亮。

真的吗。

真的。

除了我奶奶,还从没有人说过我长的漂亮。

他们都没眼光。

油嘴滑舌!

我要娶你。

别说傻话了,我们还小。

等我当兵回来,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你要去当兵了吗?

嗯。

要多久呢。

不知道,但我回来了就娶你。

嗯...好,那我答应你。

好,你一定要等我。

一定。

张雁睁开眼睛,坐起身子,窗外透来的光线已经逐渐泛青。

要去厂里了,可她却意外地在床上多坐了会。

梦与回忆交织在一起,她突然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的一个电视。模糊的黑白画面夹杂着“嘶嘶”的噪声,帅气的新郎在大大的房子里将美丽的钻戒戴在了新娘的无名指上,背景里全是花,还有断断续续的英文歌。

张雁下意识地举起手,再次凝视起了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指,指甲油还顽强地缠绕在自己的指甲上,不过已经所剩无几。张雁小心翼翼地保护着剩下的指甲油,她怕如果它们消失了,自己就真的会忘记很多东西。

不过有些东西该消失的还是会消失,张雁知道,自己也无能为力。

下班了,今天下班的很早。

张雁换下工作服,走出工厂的那一瞬间,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好久没见到夕阳了。

天空的一角像是被某个将死之人洒下的鲜血给染红了,光辉洒在荒地上,杂草与泥石交错的地表也变成了一种诡异的红色。

这是张雁工作的第三个月了,时间不长,但整个工厂的血液已经换了一代又一代,很多人坚持不下去匆匆离开,又有很多人怀揣着赚钱的欲望坚持下来。

张雁也在这场巨大的换血机器的运作中,有幸亲眼见到了一次意外。

一个新来的女工的手指被卷进了机器里,因为惊恐与慌张,无力抵抗,手指带着整个手被卷了进去,最后是半条手臂。

那条手臂被压成了肉饼,不可能再接回去了。

女工被送到医院抢救,听说没有死掉,但也是终生残疾了。

那天过后,张雁决定想要离开这里,决定无论如何也不要烂在这里。

张雁从床上坐了起来,窗外泛青的光幕逐渐变得亮白了起来。

张雁决定今天就去工厂里找经理辞职。

接了把水,洗了洗脸,擦干后,张雁闻到了早饭的香味。

奶奶每次都起的很早,因为卖菜需要很早就要摆起摊子,奶奶经常是两三点就起床了,所以,张雁每天吃到的早饭都是已经冷掉了的。

可是今天,早饭却是热的。

张雁走进客厅,看见奶奶正坐在一旁的木凳上,闲着,什么都没做,似乎就是在专门的等自己醒来。

“奶奶。”张雁有些惊讶地说:“恁今天没去卖菜吗?”

“没。”奶奶平静地说:“我这几天托人说好了一个媒,你抽空见一见他。”

“什么?!”奶奶的这句话像一道雷电搅进了张雁的脑海里。

“你爸妈马上要回来了。”奶奶说:“你也要嫁人了。”

“可是我在做事啊,我又没有呆在家里玩,我还赚到钱了买了东西,等我攒到钱了我就给家里铺上水泥地,接上自来水....我不想嫁人,奶奶我求求你了,别让我嫁人好吗?”张雁哭了出来,她的脑海里闪过了无数的画面,在工厂里受过的苦,在机器上磨伤的手磨花的指甲,师傅的冷漠和斥责,还有那张并不英俊但却无比虔诚的脸庞。张雁感到很无助,她好想让现在就回来,快点回来,快点,然后带自己离开这个地方,离开这块痛苦之地。

奶奶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了那个张雁曾经在爷爷去世时所见到的表情。

好像在说:“我也无能为力。”

你真的要走吗。

我也没办法。

能不能留下来陪我。

如果我自己能选择的话,我一定会不惜一切代价地留下来陪你。

可是你还是要走,我不想要你走。

乖,我答应你,我一回来就娶你,绝不会让你多受半分苦。

见媒人的日子被定在了后天。

如果不出意外,那个媒人介绍的男人就是自己后半生的依靠了。

直到下班,张雁都没能跟经理说出自己辞职的想法。

张雁在回家的路上慢慢地走着,脚步很轻。张雁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的身体里被抽离掉了,心脏一抽一抽的疼。

无能为力,无能为力。

太阳已经快要落山,天空中的云海已被黑夜染上了阴沉的灰色,张雁看着自己的周围,马路旁的低矮民居和残垣断壁似乎正在慢慢离自己远去,随着自己的意念,世界正在逐渐淡去它的身影,剩下的虚无中,只有远处的鸟叫声能唤醒自己的存在。

张雁蹲了下来,抱着头,哭了起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雁睁开了眼睛。

她看到了地上,似乎有着什么东西。

她揉了揉眼睛,眼睛聚焦在了那个地方。

现在,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已经沉入了地表的太阳已经无法贡献出能让她看清周围的光线,她盯了好一会才勉强看清楚,在那已经龟裂已久的水泥地上,横躺着的,是一根断了的手指。

而且,这根手指跟她右手的食指一模一样,指甲上面涂着已经模糊不清了的指甲油。

如果...在你没回来之前,我就死掉了怎么办?

傻瓜,你在说什么呢,瞎说。

我是认真的,要是我死了怎么办。

你怎么会死,不会发生那种事啦,我们又不是老爷爷老奶奶。嗯,如果你真的死了的话,那我也就跟着你去死吧,反正没了你活着也没意思了。

真的?

真的。

你发誓?

我发誓!但你个傻蛋别一不开心就寻死啊,好好过日子,等我回来。我要娶的是活生生的,漂漂亮亮的新娘子,可不是夜里嚎来嚎去的厉鬼!

你的油嘴滑舌就是改不掉了对不对?

你说油嘴滑舌就油嘴滑舌吧!我可是真心的。

今天是找经理辞职的日子,但当张雁走到经理办公室门口时,却犹豫了很久。

现在,还是清晨,太阳才刚刚从天空的一角升起,不太明亮的光辉洒进了阴暗的工厂里,嘈杂和灰尘被照得通亮。

张雁回头看了看工厂那一角属于自己的机器,转过身,走向了更衣室。

你是...真心的吗?

你会为我而死吗?

那你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为什么要去当兵,其实,最珍贵的,还是时间对吗。

可,你还是回来的对吧,回来娶我,陪我过完下半辈子的每分每秒。

我信你,因为,我也只爱你一个。

现在,在张雁的眼里,世界只剩下了眼前运转中的机器,和自己的脑海。

在空气中好像慢慢浮现出了他的身影,默默地看着自己,用着那双虔诚的眼睛。

好想再听他说一遍:“我爱你,不惜一切代价。我可以为你去死。”

张雁伸出了自己的手指,伸向了那运转的机器之中。

身体好像莫名得热了起来,张雁闻到了那股藏在自己记忆深处的,甜柿子的味道。

十一

“什么?她出事了?”

“是...”

“她怎么样了?”

“没什么大碍啦,普通的工伤,最多...也就断了根手指,但她绝对是个好姑娘,漂亮又贤惠,又稀罕又难得。”

“那就是个残废了。”

“断手指不算残废吧。”

男人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春天要到了,在病房的阳台上,开出了一朵妖艳的花。

血色残阳,毫不吝啬地洒在那朵花上,娇嫩的花瓣被映照地通红。

张雁微笑着躺在病床上,举起了自己的手,上面的指甲油已经彻底失去了踪影。

太阳就要下山了。

但明天,还会再次升起来。

他,会回来娶我的。

我还活着,活地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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