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仙台读鲁迅【第一话】·新入学的中国留学生
新入学的中国留学生
从东京一路搭乘新干线到仙台，车窗外淋漓的秋雨渐渐凝固为雪花，季节在90分钟内悄然变换。车站前的青叶大街是仙台最繁华的街道，路边此时已积了薄薄一层细雪，街道两侧店铺林立，行人和车流沉默有序的穿行其间，像一部无声的幻灯片。
今日的仙台市，日本东北地区的中心城市。
仙台是日本东北地区的中心城市，宫城县首府，人口100万，其前身可以追溯到江户时代的仙台藩。1602年，仙台藩祖伊达政宗在此建青叶城，奠定了今日仙台市街的基础。二十世纪初，仙台市居民约十万人，其中官吏、军队、教员占了相当大的比例，是一座保留中古风貌的消费型城市。国人对仙台的了解大半来自于鲁迅那篇名作《藤野先生》，鲁迅于1904年到1906年在仙台医专留学，是第一个来校的中国留学生。
河蚌绘·在仙台留学期间的少年鲁迅真实人设，依据史料还原。
鲁迅于1904年是鲁迅来到日本公派留学的第二年，此时他已完成了东京弘文学院的学习，可以使用流利的日语对话读写。在弘文学院期间，鲁迅对于这里大量低端清国留学生产生了厌恶，认为他们无非是来混个毕业证以备将来出人头地，他们拿腔作调的日语和怪诞放纵的行为让鲁迅耻与同列。“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藤野先生》）
1903年，22岁的鲁迅在东京剪去了辫子，是他所在的江南班中的第一个。之后他在东京讲道馆牛道分道场开始学习柔道，师傅是日本现代柔道创始人嘉纳治五郎。
按清政府规定，公派留学生预科毕业后需进入东京帝国大学学习采矿冶金专业，但鲁迅希望进入医科。当年4月，鲁迅看到了东京报纸登载的仙台医专招生简章，他特意和人打听，确定那边没有中国留学生后才欣然报名。
鲁迅的入学申请书。
作为一所刚成立三年的地方专科学院，接到政府照会俨然成了一件大事，于是学校决定免试招收鲁迅入学，并免除了每年30元的学费，后来鲁迅用这退回的30块钱，买了块儿表……
1904年5月20日仙台医专收到清政府公使杨枢一封照会，内容是弘文学院毕业的“南洋公费留学生周树人希望报考贵校，请给予关照。”
鲁迅到达当天，学校派人去迎接，中国留学生来仙台成为大事件。1904年9月10日仙台《东北新闻》登载了《新入医专的中国留学生》的新闻，专门报道了鲁迅已来到仙台，正在寻找可提供中餐的住宿地，文中说：“周树人君操着流畅的日语，是一位愉快的人物。”然而在仙台寻找中餐的想法却破灭了，1904年的仙台，生产水平不高，生活条件也较为简陋，连一条像样的马路都没有。
二十世纪初的仙台，这个市容市貌还不如鲁迅的老家绍兴。
“仙台是一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藤野先生》）“校内待遇，不优不劣，唯往纳学费，则拒不受……”“此地颇冷，晌午较温。其风景尚佳，而下宿大劣。人哗于前，日射于后，日日食我者，则例为鱼耳。即所谓旅馆，亦殊不宏。”（友人信件）信中提到的旅馆就是位于广濑川旁边的佐藤屋，如今这座百余年历史的老屋依旧保存。
鲁迅在仙台居住过的佐藤屋民宿遗迹。
鲁迅的部屋
沿青叶大街一路寻访，两侧的建筑大都是楼宇商铺，现代气息浓厚。仙台是个地震频发的地区，知名的有1933年的三陆8.5级地震，2003年的仙台7.0级地震和2011年的宫城县9.0级地震，度尽劫波的古迹已所剩无几，而佐藤屋则几乎是市区内唯一留下来的老式民居，中途虽经改建，但样貌大抵完整。老屋是木板搭建的日式阁楼，木板呈现出木头的深黑本色，在周围的现代化建筑中显得低矮朴素。屋门前有一棵高大的枫树，树叶挡住了临街的窗户，树下立着郭沫若题写的“鲁迅下宿迹”的文物标牌，里面还有人居住。
河蚌绘·鲁迅入住的第一个民宿，佐藤屋，横屏观看。
鲁迅入住时的房东名叫佐藤喜东治，曾是仙台藩伊达家族的一名武士，具有尚武传统，彼时他虽然已不是武士身份，但在当地仍小有名气，家里藏有许多祖传的刀剑。佐藤当时已60多岁，为人热情豪爽，幕府时代结束后，他转而经营旅店为生，二楼改作民宿学生公寓，一楼开设饭馆，包办监狱犯人和探监人的伙食，鲁迅是他接待的第一个中国留学生。之后不久，另一名从东京转来的中国留学生施霖也入驻佐藤屋，施霖就读于仙台第二高等学校，研学工兵火药，一年之后由于除体操满分剩下科目全不及格而辍学。此后佐藤喜东治的民宿还接待过多名中国留学生，他始终对中国人抱有相当大的好感。
1904年在仙台入学时，班里同学看到的鲁迅就是这样的。
“我先是住在监狱旁边一个客店里的，初冬已经颇冷，蚊子却还多，后来用被盖了全身，用衣服包了头脸，只留两个鼻孔出气。饭食也不坏。但一位先生却以为这客店也包办囚人的饭食，我住在那里不相宜，几次三番地说。我虽然觉得客店兼办囚人的饭食和我不相干，然而好意难却，也只得别寻相宜的住处了。”（《藤野先生》）
虽然鲁迅在这里只住了几个月，但还是和房东夫妇建立了良好关系，佐藤喜东治经常给他讲述武士的故事，临别时还送给鲁迅一把白壳短刀以作纪念。我从街道对面拍摄佐藤屋的时候，一个日本老头骑着自行车停在老屋门前，用手掰下枫树上的两片红叶加在口袋里，然后又无声的消失在街角。
1833年的仙台地图，虽然看着面积挺大，但其实没什么建筑。
当年冬天，鲁迅从佐藤家搬入离学校更近的土樋宫川信哉家，之后的一年多他都住在这里。这一带是安静的住宅区，住在这里的教师和学者较多，鲁迅住的民宿由一座烟草商大泉的别墅改建而成，庭院里有树林、假山和泉水池，是一座典型的日式水阁庭院，可惜没有保留下来。宫川信哉受聘于房东大泉，是民宿的经营者，同鲁迅一起住在这里的有同学施霖、大家武夫、三宅、福井胜太郎等，几个人日常关系不错，福井胜太郎去世后的遗物中还发现了当年与鲁迅合影。
研习的日常
解决了吃饭住宿的基本问题，接下来就是如何融入当地生活圈了，所幸这方面留下的资料很多，包括鲁迅自己的书信和师生的回忆文章，通过这些记录我们可以大抵还原鲁迅在仙台的日常生活。
东北大学校史展厅，如今鲁迅成为这所学校最著名的校友。百年校庆时，学校选出百年间四名代表人物，鲁迅位于榜首。一座知名的工科学校却走出了一个文学大师，而且还是位肄业生，还是很有意思的。
鲁迅在日本一直拥有较高人气，日本中学三年级国语课本中，将《故乡》列入正式课文。
早在1903年春天，鲁迅在东京弘文馆上学时就剪去了辫子，是江南班十多人中的第一个。辫子剪了，在外形上与当地人就没什么差别了，不用每天顶着富士山一样的发辫招摇过市，引起小孩儿围观。来到仙台的鲁迅，既没有清国人标志的发辫，还说着一嘴江户口音的日语，再加上不到一米六的身高，穿上校服站在合影人群中，毫无违和感。
鲁迅与同学合影，右起：鲁迅、铃木逸太郎、青木今朝雄、杉村宅郎、山崎喜三。
1904年9月13日仙台医专正式开学，因为鲁迅是该校第一名中国留学生，教务主任田总助次郎亲自带鲁迅来到教室向同班的一百多名同学做了介绍。据同学回忆，当时的鲁迅身着新发的冬季校服，目光敏锐，神情矜持，给大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放学后很多同学都来到鲁迅住处拜访，鲁迅起先对于频繁来访的日本同学采取客气的观望态度。“日本同学来访者颇不寡，此阿利安人亦殊懒与酬对。近数日间，深入彼学生社会间，略一相度，敢决言其思想行为决不居我震旦青年上，惟社交活泼，则彼辈为长。”（与友人书信）信中写他开始对于这些日本高种族同学（阿利安人）颇有顾忌，但很快就看明白了，日本人的思想行为并没比自己高到哪里去，只是社交活动比较活跃而已。此时鲁迅已经在留学生杂志《浙江潮》上发表过多篇翻译文章，包括雨果的小说《哀尘》、凡尔纳的小说《地底旅行》、《月界旅行》以及历史小说《斯巴达之魂》等等，论思想阅历已经大大领先于同班同学。
鲁迅此前在《浙江潮》发表的翻译小说《斯巴达之魂》
于是鲁迅放下包袱，融入其间，没过多久就和日本同学一起泡澡了。“仙台气候寒冷，每天以入浴取暖，而仙台浴室的构造，男女之分，只隔着一道矮的木壁，同学佯狂，或登高而窥裸女……”（与友人书信）日本同学能与鲁迅一起泡澡，看裸女而不避讳，可知关系处的颇为轻松。
舍友合影，左起：大家武夫、三宅、鲁迅、福井胜太郎，鲁迅还是经典的解扣子插兜造型，严重怀疑信中提到的洗澡时登高看裸女的就是这哥儿几个。
当时的班里的班长叫铃木逸太郎，对于这个远道而来的留学生颇为关照，他经常到鲁迅的住处来，询问这里的待遇如何，有什么困难，鲁迅搬家前后他还带领学生干部过来帮忙。铃木后来回忆鲁迅时说：“周君学习一贯严肃认真，笔记记得很整齐，有时还用毛笔写。从生活到学习，从没有松松垮垮的样子，总是整整齐齐，踏踏实实。平日间功课很忙，在考试前更是不眠不休的复习，有时还在头上扎上布带子来提精神。”这年12月，鲁迅得了感冒没来上课，铃木逸太郎和同学杉村宅郎特意前来探望，“当登上公寓二楼看到鲁迅一个人盖着日本式的被子躺在那里，见我们来了，他马上端坐起来，担心的询问讲了什么新课，我们一边说他一边就用笔记下来……”（铃木逸太郎回忆）
晚年的班长铃木逸太郎，回忆了很多当年与鲁迅交往的故事，收录在日本平凡社出版的《鲁迅在仙台记录》书中。
说完了学习，再来看看鲁迅课余时间都在做什么。鲁迅在日本留学其间，每年能领到清政府公费奖学金400元，这个数目应该高于班里大部分日本学生，鲁迅的同学宫内贤一郎每个月家里寄来的生活费通常为13到16元。鲁迅的同学杉村宅郎当时住在伊势屋横街，两人关系很要好，下课后经常一起往来对课堂笔记。据他回忆，鲁迅课后经常去学校旁边的晚翠轩喝咖啡吃点心，非常喜欢甜食。
河蚌绘·鲁迅与藤野的仙台轨迹图，这只是按照当时保存下来的资料还原图。我们可以看到，藤野住家和鲁迅第一个住处佐藤屋相当近，而且也住在监狱对面。怪不得他能知道佐藤屋供应犯人餐，并且极力劝说鲁迅离开这里。藤野每天活动范围就是从家到学校，而鲁迅的活动范围比他大得多。
在仙台市中心，当时有一座二层的歌舞伎剧场“森德座”，经常上演日本传统小戏，站票票价八分。鲁迅有时会去“森德座”看一些日本传统戏剧，如《牡丹灯笼》、《御岩》等等，铃木逸太郎就曾几次在剧场碰见鲁迅，并对他出现在这种传统剧场表示惊讶。位于仙台附近的秋保温泉乡是日本发现最早的温泉之一，距今1500多年，鲁迅在仙台期间，经常和同学一起坐车去秋保泡温泉。
鲁迅常去的秋保温泉，一直是仙台的旅游胜地。
位于仙台东北方的松岛是日本三景之一，大诗人松尾芭蕉曾计划去松岛写诗采风，而到达之后却感慨风景之美无法用语言表达最后竟一字未写。到了仙台而不去松岛，会被日本人说成是一生中最大的憾事。第一学期寒假，鲁迅就在同学的怂恿下一起去了松岛，还给同乡许寿裳寄了很多风景明信片。
“日本三景”之一的松岛，鲁迅在1905年寒假来松岛旅行。
另据同学回忆，鲁迅平常抽的是不带过滤嘴的香烟，经常给同学让烟，在同学联谊会聚餐上，鲁迅很能喝酒而且从来没醉过，几个日本同学问他在中国什么生意最能赚钱，鲁迅回答是“造反”。总体来说，鲁迅在仙台求学的生活虽然繁忙，但还是比较舒心的，同学关系相处的也很融洽，不过这种情形并没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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