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第一位：晴雯 / 开普饭

『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厨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宝玉便伸手先将“又副册”厨开了，拿出一本册来，揭开一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写着：』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风流灵巧招人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红楼梦》第五回

解读：

【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

❶字词释义。滃染（wěng rǎn）：<百度汉语>是中国绘画技法的一种，即用水墨淡彩润画面，不露或少露笔痕。注意，<百度汉语>此二字的发音为wēng rǎn，对照《现代汉语词典》对“滃”的释义可以推断，正确读音应该是wěng rǎn。

❷小结。『乌云浊雾』代表的是晴雯所处的社会环境，与晴雯的纯洁无瑕形成鲜明的对比。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

❶字词释义。霁（jì）：雨后或雪后转晴。雯（wén）：呈花纹样的云彩。

❷译文。雨（或雪）后初晴的明月难以遇见，绚丽多彩的云霞容易消散。

❸书中义。像晴雯这样的人，世间少有，好不容易出现了一个，却偏偏夭亡了。

❹引申义。美好的事物难以遇见，美好的事物容易消散。

❺小结。『霁月难逢』隐含一个“晴”字，『彩云易散』隐含一个“雯”字，起始两句暗藏晴雯的名字，说明这首判词是为她而写的。晴雯，多美的名字啊，配得上她美丽的模样、纯洁的心灵！

【心比天高，身为下贱】

❶译文。心气高，气节高；身份低，地位低。

❷书中义。小姐（或主子）的心，丫鬟（或奴才）的命。

❸小结。这两句写的是晴雯的性格特点、家庭出身。

《红楼梦》第六回，袭人和贾宝玉『云雨』；《红楼梦》第二十回，麝月让贾宝玉『篦头』；《红楼梦》第三十一回，碧痕『打发』贾宝玉『洗澡』；而晴雯呢，她与贾宝玉的关系却像是朋友一般。作为一个丫鬟，晴雯敢在思想上和贾宝玉平起平坐，不刻意讨好主子，这就高出其他丫鬟一大截，此谓“心气高”。《红楼梦》第五十二回，晴雯撵坠儿，俨然一身主子的气派，打骂小丫鬟，毫不留情。这不仅表现出晴雯的嫉恶如仇、心高气傲，还暴露出她的尖酸刻薄、胆大妄为。

晴雯行事，光明磊落，从来不做『瞒神弄鬼』的事，不在背地里胡说八道，此谓“气节高”。《红楼梦》第三十四回，贾宝玉托晴雯给林黛玉送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结合上下文来看，这绝不是送送手帕这么简单，而是在送定情信物。收到手帕之后，林黛玉的心就放下了大半，她和贾宝玉彼此之间心领神会，他们的感情步入一个全新的阶段，从此以后，很少再见到两人怄气。贾宝玉把这么重要的事情交给晴雯去办，他对晴雯是何等的信任！这也是晴雯品行高洁的一个例证。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文中写道：『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这段文字可以看作是晴雯的小传，“身份低，地位低”，也就不言而喻。不过，因为贾母、赖嬷嬷的这一层关系，使得晴雯的心高气傲有了十足的底气。

【风流灵巧招人怨】

❶字词释义。风流（fēng liú ）：<百度汉语>谓风韵美好动人。

❷译文。举止风流，心灵手巧，遭人妒忌、怨恨。

❸小结。这一句交代晴雯的样貌、技艺，以及它们所带来的影响。

《红楼梦》中形容晴雯的词语——『标致』、『西施』，体现晴雯的『风流』；『伶俐』、『聪敏』，道出晴雯的『灵巧』。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晴雯“病补雀金裘”，这一段落很好地诠释了晴雯的勇气、担当和技艺。晴雯不仅模样好看，而且还有一双巧手，做事干脆利落，针黹技艺更是无人可比。只可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越是美丽动人，越是聪明伶俐，越是心灵手巧，越容易遭人妒忌、怨恨。

【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❶字词释义。毁谤（huǐ bàng）：诽谤。一作“诽谤”。笔者认为，『毁谤』一词更贴切——毁，肉体上的摧残；谤，精神上的侮辱——与晴雯的经历吻合。空（kōng）：没有结果地；白白地。

❷译文。寿命夭亡多是因为遭人毁谤造成的，那位多情的公子却什么忙都帮不上，只能徒然牵挂、想念。

❸小结。这两句交代晴雯的结局、死因及死后贾宝玉的反应。

《红楼梦》第二十六回，晴雯和碧痕『拌了嘴』，赌气不给林黛玉开门，不仅写出她和碧痕的关系不好，也表现出她的轻狂、任性，还直接导致林黛玉『总不理』贾宝玉。《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晴雯冷笑红玉（小红）攀『高枝儿』，是多么蛮横无理！《红楼梦》第三十一回，晴雯和袭人『拌嘴』，撕麝月的『扇子』，既有她天真、烂漫的一面，又有其直率、幼稚的一面。《红楼梦》第五十二回，没回上头，就直接把坠儿撵了出去，这种做法简直无法无天！王夫人都不敢这么狂，她撵晴雯出去，是先回了贾母再撵的。《红楼梦》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晴雯当着王熙凤、王善保家的、袭人等人的面翻箱倒衣物，爆碳一样的脾气暴露无遗。太冲动了！晴雯为人处世的方式，不但得罪了很多人，而且还惊动了王夫人。王夫人看不上晴雯的『轻狂』，厌恶晴雯的『浪样儿』，认定是她『勾引』宝玉。再加上丫鬟（如袭人）婆子（如王善保家的）的『毁谤』，晴雯被王夫人逐出大观园，含冤而死。正是“寿夭多因毁谤生”。

《红楼梦》第七十七回，宝玉探晴雯，这一段落写得特别精彩。晴雯『担了虚名』，极不甘心，『铰下』了『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送给贾宝玉，又和他互换贴身穿着的『袄儿』。晴雯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呢？『我太不服』！既然你们一口咬定我是『狐狸精』，那我就做给你们看，我就是死，也要等和宝玉有了『私情』之后才死。

私情是什么呢？在《红楼梦》的背景下，私情，指的不是两个人睡过，而是两个人作为平等的人，有了男女之情。不理解这一点，便无法理解晴雯，更不可能读懂林黛玉。

王夫人处置大观园的丫鬟，理由基本上都是主动和宝玉玩闹、厮混，说一些『同日生日就是夫妻』之类的话，『好好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你可以和宝玉睡觉，但不能向他灌输“咱俩是夫妻”的观念。一个奴才想和主子做夫妻，你也配？做你的黄粱美梦去吧！只有那出身名门望族的大小姐才配呢！这也是王夫人不喜欢林黛玉的主要原因，即便你是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也应该矜持、自重，怎么能把心思都放在这儿女私情上呢？！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辱没门楣、丢人现眼？这，成何体统！

贾宝玉房中的丫鬟，只要宝玉想，都可以和她们上床，这是王夫人及那个社会制度所允许的。晴雯从不认为丫鬟和主子睡了，就肮脏了、下贱了。就连林黛玉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拿袭人开玩笑，喊她『嫂子』。

晴雯不陪睡，是不把自己当奴才看，更加不认同袭人等人因为地位的缘故去满足主子的生理需求。幸运的是，晴雯遇到了好主子，至少在男女之事上，贾宝玉还是比较尊重女方的意愿的，不以势欺人。

晴雯可能是贾府众多丫鬟中最干净、最纯洁的一个，但偏偏是这样一个人被当成『狐狸精』，蒙冤惨死。这是何等的讽刺？！晴雯临终前和宝玉交换信物，是她最后的任性，是对封建制度的控诉，是对命运不公的反抗。晴雯之死，原因很多：既有自身原因，也有权力斗争等人为因素，还有封建制度等社会因素，贾宝玉自然也脱不了干系……当然，这是另外一个可以展开的话题了。

《红楼梦》第七十八回，晴雯死后，贾宝玉杜撰芙蓉诔，祭奠晴雯。除此之外，贾宝玉什么也做不了。正是“多情公子空牵念”。

贾宝玉的这篇诔文写得文采斐然、饱含深情，是一篇艺术水准很高的祭文。一个丫鬟的死，作者就如此大费周章，那“黛玉之死”理应更胜于此。可惜的是，八十回后原作文字佚失（一说《红楼梦》已写完，被人毁掉，篡改为一百二十回的通行本），那些绝妙文字，无缘得见。幸运的是，八十回前明确交代了晴雯的结局。晴雯是《红楼梦》中跨越回目最多、最完整、最真实、最符合作者原意的人物形象，也是唯一的一个。

脂砚斋评价晴雯“晴有林风”，她和林黛玉有诸多相似之处——性格、品行、命运，作为林黛玉“影子”的晴雯夭亡之后，也就预示着林黛玉的死期不远了。把晴雯排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首，位于作为薛宝钗“影子”的袭人之前，由此可见林黛玉在作者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