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人生】王紫烟丨那年那月那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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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高三那年,黑板角一组倒计时数字,离高考还有“xxx”天,像神奇的魔术师,魔幻着我的心情:忐忑、期盼,还有丝丝缕缕的恐惧。
每天的早读,当我一脚踏进教室,眼睛的余光便飘向了黑板角,它正有条不紊地做着瘦身运动。这个运动把它从三位数渐变成两位数,再变成一位数。我暗暗揣度,当这组数字变成“0”时,我的命运该如何变化?也许,我会告别黄土地,吃上“皇粮”,也许我会再次坐进教室,看着它重新变成三位数,拎着我潮湿的心,一天天地做着瘦身运动。我不想,也不敢想象,六张考卷之后,数字的重复,在我的身上能有几多的轮回。
我很佩服邻座的刘泽,蜗居在黑板一角的魔术师,在他身上好像激不起任何波澜。每天,他木偶似的,机械地重复着一套娴熟的动作,学习,吃饭,睡觉。我很少听到他说话,很少看到他笑。曾一度,我猜测着他是不是哑巴。
初识刘泽,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哪位学生的父亲坐进了我们的教室。那时的他,高高大大,一件不知是灰色还是白色的衬衣,领子上浸满了脑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臭味。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黝黑的脸上,布满了丘陵湖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我立马想起了我家门口的那片池塘里“呱呱”叫着的癞蛤蟆。
听人说,那年,是刘泽的第八个高三。我不相信,感觉那年,应该是他的高中八年级,简称高八。无论是八年高三还是八年高中,光阴足够把一个青少年催化成青壮年,在农村老家结婚生子,孩子也许会在八年的时光中,背上书包走进学堂。刘泽,坚如磐石,韧如蒲丝。他用张驰有度、伸缩有力的双手,把自己岁月的八年光阴,牢牢地定格在高中时期,好似非常平静地漠视着倒计时数字周而复始地变化。
也许沉默、平静、漠然是一种极好的心态。那年的高考,刘泽创造了一个奇迹,考上了南方的一所政法大学。班主任老师一向对老复读生不看好,有着不置可否的偏见和歧视。他觉得老复读生缺乏灵气,能考上个大专、中专,跳出农门,将来有份稳定的工作就不错了。刘泽打破了老师的偏见,成为当时空前的传奇。他创造的神话,在一茬茬老复读生的心里,打下一个牢固的桩,一次次激起老复读生的斗志。也许,在刘泽心里,不管好歹,考上一所学校,毕业后分配个工作,在城里娶个媳妇,便是人生的快事。
我的同桌赵萍,没有刘泽的心定气闲,也没有刘泽的福气。她整天诚惶诚恐,忐忑不安。黑板角的倒计时数字,橡根绳子牵扯着她的神经,她的眼里长满了迷茫式的惊恐。那年,我不知道是她第几年高三,时间在她厚厚的眼镜片上一圈一圈地画着年轮。
刚开始和她坐在一起时,我很不适应,像看稀有动物似的,注视着她言行的交织与交替。她的一双眼睛,在厚厚的眼镜后面,虽大,但有着死鱼般的木呆。眼睛除了看书看黑板,很少他用,偶尔奢侈地投向其他的地方,总是眯眯着,吝啬地压缩着眼睛的宽度,脖子做着拉长的附加动作,像弹簧一样,不免让人想到了长颈鹿或者丹顶鹤。不过,说实话,她远没有这两种动物的美丽和可爱,也没有它们受国家保护的好命运。
凭心而论,她长得并不丑,甚至可以说是很漂亮:高高瘦瘦的个子,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只可惜,白皙的皮肤,有着贫血似的苍白,大大的眼睛,在深度近视镜的爱抚下,深深凹陷在眼眶里。她走路有个一贯性的动作,微微含胸伸脖,脚步急促地变换着动作的频率,一前一后地交替,带动着一股空气,形成一阵微风。再加上她长长的短发,浓浓密密、油腻腻地贴在头上,一缕一缕垂下,后面的衣领处,打伞似的撑开。我怀疑她和北京周口店的北京人有着某种血亲,曾傻傻地问,你和北京人有亲戚?她惊异的眼光穿透厚厚的镜片,看了我一会,斩钉截铁地说,没有,我家亲戚邻居都是地地道道的河南人。
老师同学都认为她是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好学生,而我觉得,未必。我数次看到她游离的眼神牵着她的思维离开了她的躯体,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一瞬间,仅仅是一瞬间,她猛然惊觉,强硬地拉回飞散的思维,把目光狠狠地摁在书本上。我觉得她心里一定有多种情绪在慌乱地忽闪、错置、碰撞、碾压,然后发出碎裂的声音,震动了她的声带,被我的听觉神经悄悄地捕捉到。那年的第二学期,她退学了,嫁人了。她的父母从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复读中,没有看到希望,为她寻个婆家,也许是她最好的选择。
那个时候,农村普传一个信息,责任田要按人口重新划分。民以食为天,多一份土地多一份希望。家家户户,有儿子的忙着娶媳妇,有女儿的,不得已地忙着嫁女儿。据说,我们班很多男生,都在家偷偷地娶了媳妇,生了孩子,为自己找了一个很好的退路。高考后,这些娶妻生子的男生,一大部分像范进中举一样狂喜,之后,又陷入了另外一种深深的痛苦:娶了个农村媳妇。大学毕业后,没有共同语言,缺乏感情基础,使这部分人的离婚率陡增。
赵萍的婆家,对赵萍的高考没有兴趣,一份责任田是最实在的东西。赵萍结婚了,但是她没有男同学的幸运。她婚后第二天,偷偷的从婆家跑出来,重新坐进了教室,但是她飘忽的眼神却时时刻刻注意着窗外的动静。班主任老师嘱咐我暗暗注意她的行踪及情绪变化。不久,她的父母和她的丈夫来到学校,生拉硬拽。她走了,走时撕裂般的痛哭,痉挛了我的心。她自己说,她的春天开花了,却没能结果。我知道,她的梦想和现实,像一明一暗的两个点,迅疾地跳弹过她肌肤的每个部位,身体的每个角落,最后,连着她的灵魂,平静地归栖在她婆家那多分的一份责任田上。数年后,听朋友说,她的思维一直跳跃在高考的幻想中,她的灵魂一直游走在大学的梦想里。责任田的地头,搭建的一个茅草庵,是她日夜做梦的地方。
我是一个浮躁的人,缺乏刘泽的耐性和毅力,赵萍让我心里有种莫名的悲观。我害怕时间的年轮,在我的高中生活,毫不客气地画圈圈。我期盼着高考,畏惧着高考。我在期盼中忐忑,在忐忑中期盼,甚至有时候希望,希望时间从此凝固在时空的长河里,永远达不到高考的那一天。
二
“一朝金榜题名时,一切烦恼入云霄。”语文老师的教诲很有诗意,但属老生常谈。“高考是座山,翻过去,吃白馍,翻不过去,吃窝窝。”数学老师的话通俗易懂,却很创新。我暗笑数学老师俗,比喻不恰当。高考的山,翻不过去,照样吃白馍,家里那份属于自己的责任田收获的小麦,足够一年四季吃白馍。不过,这白馍里会浸满汗水淡淡的盐渍味。我幻想着,山的那边,是浩瀚的海洋,山的这边,是沼泽。我发誓要变成腾跃的鱼儿,跳过龙门,我要吃没有汗渍味的白馍。
但是,我是个缺乏毅力和耐性的人,喜欢耍滑偷懒。
我们班128个人,班主任像指挥自如的指挥官,指挥着我们去过独木桥。在他的眼里,这128个学生,都是良驹,可以训练成千里马。可我没那个自信,自认为自己是头爱偷懒的懒驴。可是,我甘做懒驴,老师却要我当良驹,想把我训练成千里马,即使成不了千里马,也要训练成一头勤奋的耕牛。
广袤的平原没有巍峨的大山,西下的太阳无所栖落,它只有拼命地压低着天空,一直压到地平线上,然后从天地间的缝隙里挤进去,第二天,又从相反方向的夹缝中钻出,燃烧出半边天的早霞。我的生物钟固执地逆反着太阳的生活规律,晚上精神抖擞,白天昏昏沉沉。
晚上,当日暮西山,我精力充足,学习效率倍增。我曾自信地认为,我是天才,几乎过目不忘。特别是晚上十点之后,下了晚自习,我的视觉和听觉神经非常敏锐。由三间大教室改成的大宿舍,放满了几十张上下铺的铁床,住着百十名学生。我躺在床上,准确地捕捉到铁床“吱吱呀呀”晃动的声音、磨牙的声音、梦呓的声音。个别同学趴在被窝看书时,手电筒泄露的微光,也能闯入我紧闭着的双眼。我静静地躺着,脑子里像过电影似的,把白天学过的知识一一回忆,能把世界历史从头到尾背诵一遍。有时候,我会数羊,一只,两只,三只,五只,十只,百只,千只,万只。天苍苍野茫茫的大草原上奔跑着我洁白的羊群,像一朵朵盛开在绿毯上的棉花。我的思绪骑着骏马,一丝不苟地牧放着羊群,生怕有只恶狼偷偷潜伏,偷吃我的小羊。当我的上下眼皮,真的想热烈亲吻的时候,敏感的听觉器官,又听到了悉悉索索的起床声。
白天,老师上课时,我盯着老师的脸,观察着他的嘴一张一合,在他的脸上一道一道地画着对角线,瞌睡虫悄悄地钻进我的大脑,聚集、嬉戏。猛然间,一个硬硬的小东西打在我的脑门,我的瞌睡虫慌忙四下逃窜。我陡然一惊,睁开已经粘连的双眼,老师正望着我,嘴依然一张一合,一个小粉笔头已经从我的脑门滚落在课桌上,滴溜溜转着圈,晃悠着身子,挑战我的睡眠。
学校的一位女老师,是我家的亲戚,她在学校帮我找了一个小小的房间,好让我逆转生物钟。可是,这却为我倒置黑夜白天提供了充足的条件。每当夜深人静,我坐在桌前,一道道数学题的解答很清晰地从我的笔下钻出。偶尔,抬头望望窗外,有时,月明如镜,有时,繁星低垂夜幕。夜很静,心,也静得出奇,自我的世界里,甚好!我的想象力开始了信马由缰。渐渐的,月亮里闪现出拿破仑金戈铁马发动“雾月政变”,艾森豪威尔将军率领大军在诺曼底悄悄登陆,中国十九军在淞沪战场上奋勇抵抗日寇,等等。朦胧的月光,变成了弥漫的硝烟。我用我记忆的长线,把苍穹里的繁星穿成一串长长的项链,送给嫦娥姑娘。
每天的早读,我总是最后一个走进教室,闹钟叮铃铃的敲打叫不醒沉睡的我。班主任数次在闹钟响起的时候,砰砰地拍打着我的窗户。后来,班主任为我发明了一项专利,把他家的废弃的铁桶送给我,让我把闹钟放进铁桶。早上,闹钟的时针分针分别指向5和0时,它便会晃动着圆圆的大脑袋,一边尖叫一边拼命地撞击着铁桶,声音像是要撕破黎明前的黑暗。我无奈地起床,看看依然斜挂在天边的月亮,不知道是白天驱赶了黑夜,还是黑夜吞噬了白天。
整个高三阶段,我的早读大多是无效率的。每天清晨,我的头像被锈住一样,昏昏沉沉,一阵阵困意的袭击,锁住了我所有的神经,封锁了我的记忆力。那时,我特恨那个发明早读的人。一天早读,我走进教室,破例没有看到班主任站在黑板的一角,变换着魔术师的数字。我抓住好时机,趴在桌上,美美地大睡。睡醒后才知道,班里两位男生,因煤气中毒,被送进了医院。
这两位男生,是班主任的得意门生,为了给他一个好的环境,老师特意把自己的办公室提供给他们。据说他俩,学累了就睡会,睡醒了继续学。飘雪的季节,深夜的寒气逼人。他们想个好办法,偷数学老师家的煤球取暖。三天之内,他们把数学老师家放到门外的百十块煤球洗劫一空。
数学老师,严重的肌肉萎缩,双腿呈X型,面条一样软弱无力。但是,他很有毅力,坚决拒绝双拐。走路时,他推辆自行车,划船一样先吃力地迈出一条腿,划出X的一半,稍停片刻,稳定一下重心,再吃力地迈出另一条腿,划出X的另一半。进教室时,他把自行车靠在门口的墙上,扶着墙慢慢划进,歇一会,再扶着第一排学生的课桌,慢慢划上讲台,斜靠着黑板。数学老师人很好,课讲得也好。他俩之所以偷他家的煤球,大概是想降低被逮的几率。他俩的行为,激起同学们的公愤,而我从内心里很感激他们,感激他们给我创造一个偷懒的契机。
三
我一直认为,老师是倒计时数字的魔术师,他每天窈窕着它的身材,倒计时数字是我们的魔术师,每天窈窕着我们的身材,丰腴着我们的记忆,衰弱着我们的神经。当它真真切切变成一位数时,也增大了魔幻的神奇,开始魔幻起我们的老师。老师放松了对我们的管理,只要安全,我们可以稍微自由活动。这很对我的胃口,我不用再偷偷摸摸地花五毛钱看场电影,可以公开邀请几位好友,到学校东南方三里处,爬上一座高高的土堆,一座古王陵墓,攀上一棵参天的大树,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感慨,心情极爽!不过。也有令人不爽的事情。好友张婷,高考前两天,莫名奇妙地拉起肚子,拉得直不起腰。本来就瘦弱的她,像是一根草,随风飘摇。每天下午,我不但要陪她到学校门口的诊所输水,还要拿上一本厚厚的历史书,一边看着药水不慌不忙地滴进她血管,一边和她一起把历史的长线一圈圈缠死,扎紧,塞进脑袋。
魔术师变成了0的那天,是公历1990年7月7日,高考正式开始。
第一场语文,我走进考场,心里像揣个小兔子,通通地乱跳,颤抖的手握不紧钢笔。我双手合十,闭目片刻,慢慢地调整自己。
我有个最亲密的伙伴:“大姨妈”。她很守信用,也很暴躁。不管需要不需要她,每个月都会按时光临,而且,每次都会闹个鸡犬不宁,让我会腰酸肚痛,脸色苍白,有时候还伴随着呕吐。我对付她的唯一办法是吃一片止疼药,再睡一觉。考前,我掐指一算,考试的时候,正是她老人家大驾光临的时候。我怕她无理地骚扰我,就提前到诊注射一针,想让她提前光临。她倒是提前来了,不过,溜达一圈又走了,让我很忐忑。高考时,她果然又如约而至,而且气势凶猛,报复着我对她的不恭。
8号上午,数学考试,她悟空似的在我肚子里做着前滚翻后滚翻。我不敢吃药,更不敢睡觉,我是捂着肚子弯着腰进的考场。考试中,我一只手使劲压着肚子,一只手拿着笔,取点划着抛物线,做辅助线变换着二面角。开始,那些函数、对数、指数等,在我眼前呲牙咧嘴,杂乱无章地狂跳。我集中思路,有的放矢,狠狠地把他们一个个抓住,归置到各自的位置。其实,它们也很乖,不大一会,慢慢地排着整齐的队伍,踱着方步,列兵一样等我检阅。考试结束时,我发现,肚子不疼了。由此我得出一个真理:毅力是治疗疾病的良药。那年的高考,我数学成绩出奇地好:120,满分。
9号下午五点左右,我的高考终于结束了。走出考场时,我望望太阳,此刻,它已收起了正午毒辣辣坏脾气,但黄白的光依然耀眼。我眯着眼睛,想回忆一下考试的内容,但是,很奇怪,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我怀疑自己变成了白痴。平时,那些历史事件,哪年哪月哪日哪刻,发生在哪里,在课本的第几页第几行,都能在我的记忆里找到,那些山川河流高原盆地港口城市,还有风土人情,都像是我环游了世界的见闻,要和我形影相随,相伴终老。可是,当我走出考场的一瞬间,它们哄的一下,四下逃散。它们奔跑,像锋利的小刀,肢解着流火七月的燥热,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红”。
正当我心情沮丧、愁肠百结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喊着我的小名。我循声望去,父亲站在考点的门口,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准确地找到了我,笑眯眯的眼神满是询问。我眼睛一酸,跑过去,拉着父亲的胳膊,半撒娇地说,爸,我想睡觉!
作 者 简 介
王紫烟,媒体编辑,一位喜欢在文字里行走的普通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