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 瑕丨母亲的坚持

每周都要回去看看母亲。其实也没有什么事,但不去总觉得心里缺了什么,空落落的没有着落。

但每次去都匆匆忙忙,像狼撵的一样,根本没有说什么话。母亲永远在忙。在我的印象里,她就没闲过。来到母亲住的小院,大门紧闭,仿佛一张板着的脸。打开门进去,静悄悄的,门厅放着筐子,篮子,里面散落着打蔫的青菜。地上到处都是灰尘,乱七八糟的柴草,还有母亲换下来的鞋——底子沾满泥巴,面子早看不出颜色,鞋头龇牙咧嘴。长期的寒症让她患了严重的骨质增生,脚孤拐特别大,使每双鞋子都挤得变了形。拐进厨房瞧瞧,锅台是油腻腻的,剩饭装在篮子里,盖着盖子。锅盖也腻着一层油,地锅空着肚子。灶台四周堆了些棍棍棒棒,一定是母亲随手拾来的柴火。院子灰扑扑的,花盆里的花枯死了,倒伏在地上,院墙上爬满佛手瓜藤。

“妈——”我喊一声。空荡荡的院子传来我枯燥的回声。我知道母亲一定又到菜地忙去了。十有八九回家都见不到她,必得到田地里四处寻找。想接她一回还真不容易。有几次我让先生去接,他找了好几个地方还不见人影。我在电话里不断指挥,八斗田,高菜地,大河湾,大塘埂。把他寻的晕头转向,最后火冒三丈地愤愤而归。发誓再也不接母亲到我家吃饭。其实母亲在谁家都待不住,来了吃顿饭,食物还没来得及消化,她右脚已经迈出门槛,“屋里还有活,菜地干了,得回去浇水了。”再留,她已经下了楼,一边摆着手,像有谁在撵她似的。我一路奔下楼,看见母亲正快速往前走。她的背早已驼成一个圆弧,头与后背形成一个直角。两条腿各自撇向外方,中间成了一个圆。她走路时两条腿一高一低,似乎路面高低崎岖。那是多年的寒腿折磨的。我只有妥协,赶车子送她,否则她会丁丁拐拐走两个小时……

我沿着村子走了一圈,终于在八斗田边的菜地找到了母亲。她正弯着腰拔草,远远看去像一张弓。我喊了一声,母亲抬起头,四处看一遍,才看到我,很高兴地笑了:“我说谁喊妈呢。你怎么来了?”母亲双手沾满泥土,脸有点浮肿,那是长期弯腰干活的缘故。

“你怎么又下菜地了?也不知道歇歇!”每次见面,我都要数落她。

“我跟草有仇,见了就忍不住拔。你看,别人家的菜都被草护住了,我的菜地一根草都长不住。”母亲很自豪地说,“人是假,命是真,田是假,粪是真。人勤地不懒。”

“你还挑的动吗?快有二里路了。让他们挑啊。”

“你哥做泥水累得跟贼一样。叫你嫂挑?叫,窖馊喽。”母亲只要一提起嫂子,就一肚子没好气。

“你的结石好了没?不是才疼罢吗?”母亲昨天肾结石刚发,疼的高一声低一声叫唤。姐姐把她带到私家医院,做完B超,正准备做碎石手术,因为手术费比上次贵了二百元,她坚持不做。后来居然不疼了。她马上要求回家。

“好啦。不疼就好啦。石头肯定下来了,没事了。”

我不知怎么劝她。“就不能休息两天?万一再发了呢?”

“不会。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这个病就得劳动,越睡越坏。我就是个奔波劳碌的命。几十年前一个看相的就把命算了,说我是丫头命,屋里慌外头慌,一会不慌急的慌。坐一会浑身疼,下了菜地哪儿也不疼了。能享福吗?”

我知道劝不住她,母亲固执的像一头牛。她就这样跟土地打一辈子交道,像一棵树,深深的扎根大地,盘根错节的扭缠在一起,谁也休想把她们分开。母亲一年忙到头,穿不上干净的衣裳,永远是灰头土脸,但她分明很快乐!她种了收,收了种,一棵菜都不舍得丢掉。当春天青菜蒜苗芫荽疯狂的长成一片时,母亲成筐成筐的挑到街上卖。数着一张一张的角票,母亲心里是满满的喜悦!她把零钱聚成整钱,缝在枕头里,掖在床单下,塞进鞋头里,或者缠进破布卷子里。

母亲聚钱有瘾,却一分也舍不得花。衣服不穿破是不扔的,一个苹果要分两夜吃完,剩菜剩饭舍不得倒掉。忙的时候就把干饭往锅里一倾,倒上水,切一把青菜,放上油盐,盖上锅盖,往灶里塞一把柴草,架几根棍子,就急急忙忙干活去了。过一会,干完活的母亲拿着碗盛起饭就吃。“我就爱吃菜烫饭,百吃不厌。喝汤油稍大一点就拉肚子。你看是贱命白?人一辈子该吃哪碗饭,阎王爷早给你封就了的。我就是吃菜烫饭的命。”

母亲有一大套理论,一般人难以说服她。她对于婆媳关系很有心得,那是与媳妇斗智斗勇半辈子得出的“警世名言”。据母亲说她进城卖菜时,说给城里老头老太太听,个个佩服的了不得。

“一家人过日子,就像树叶子,互相摩擦,久了哪能没矛盾?”

“对于儿媳妇,你能劳动是最大的福气。有一天不能动了,像一个刺猬子一样,哪有不讨嫌的?”

“什么最高?人心比天高。什么最肥?太阳最肥。什么最亲?爹妈?儿女?都不是。钱最亲!不是说有钱能使鬼推磨吗?”

过去家里穷时,经常生气,母亲叹气说:“穷人气多,烂柴火烟多。”现在有钱人也闹气,母亲撇撇嘴摇着头,“没钱生钱的气,有钱生人的气。世道变喽。”

母亲一辈子节俭,见不得人浪费。她对一个劲用水的行为很看不惯,总告诫我们:“浪费水有罪。干净,干净,最后一干二净!要是再过个五九年,把你们都饿死!”

母亲常年寒痛,久病成医。她牙疼,拒绝上医院,“我这是心火太旺。记住,牙痛都归火。虫牙都是假,哪有虫?火底子人老了牙都容易掉。”她的腿经常抽筋,她有一套理论,“都归寒症。年轻时积攒的寒气,老了都有伤疾。人就是一股气,气运行通畅就没大毛病。放屁打嗝,舒服好些。不放屁了,气不通了,病就来了。”她到村里的诊所挂针,医生还没开口,她倒是一肚子药理,把医生说的笑了,“老奶奶,你啥都懂,来我这干什么?”“还说呢,我卖一挑子菜,还不都替你卖了?”说的一群人都笑。

母亲记忆力超群,一个湾子老老少少的生日她都记得。挂吊瓶时,她和其他患者聊天,把他们人老几代的名字和属相都一一道出,把大家说的一愣一愣的。“这老奶奶记性真厉害!”

母亲信命。她说人一生的遭际都和命有关。我多次跟她抬杠,举出很多例子反驳,但都动摇不了她的信念。我后来想通了,母亲说的命,其实是性格,“性格决定命运”。

母亲还会解梦。据她说天快亮时做的梦应验的最快。“梦见水有财。梦见失火会犯口舌,有纠纷。牛是老家神。梦见砍树,或者屋梁倒了有大灾难。梦到桃子不好,桃气淘气……”对于孩子,她说:“每棵草上都有一颗露水珠子,每个人都有他的一碗饭吃。”

对于母亲的坚持,谁也休想改变她。我以前曾固执的想说服她,后来发现是徒劳。母亲按照她自己的轨道运行,就像日月星辰一样永恒。后来我终于想通了。所谓的感恩,不是让母亲们按照我们的思维方式思考和生活,不是让她们过上锦衣玉食的日子才算孝顺。不要自以为是的改变她,更不要在她寂寞的述说时打断她,或者粗暴的责备她。让她按照自己喜欢的模式过,多听听她的唠叨,哪怕很琐屑,老土的掉渣——也耐着性子听下去,微笑着听下去,有一部分也不乏人生的哲理。更何况,在一次次一年年的倾听中,我们竟不自觉的活成了母亲的模样。

菜地里母亲还在忙,拔草、锄地、种菜,一刻也不消停,我只有站在地沟里跟她说话——这是母亲最惬意的方式。

作 者 简 介

吴瑕,女,河南商城人。喜读书,爱写作。记录生活点滴感悟,展现小城风俗民情。愿意脚踩在坚实深厚的土地上,写真事,抒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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