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雕像||赵恺专栏
作者:赵恺
白玉雕像
作为雕塑家,吴山的愿望是为母亲创作一尊雕像。
父亲早逝,母亲脊背是吴山的摇篮。早上伏在脊背上下田,晚上伏在脊背上回家。母亲在垅亩间劳作,吴山在田埂上劳作:吴山的劳作是趴在草地上糅捏泥土。农家孩子不懂得“师法自然”,吴山瞧见什么捏什么。捏稻麦黍稷,捏鸟兽鱼虫,一天下来,田埂仿佛雕塑艺术长廊。吴山呢?那一头一脸的泥,仿佛他自己就是大自然用泥土捏巴出来的。
大些就跟本村木匠学雕刻。不是一般意义的木匠,是苏北俗称的“细木匠”。是粗细的细,又不仅是粗细的细,这个“细”是对玲珑剔透、诩诩如生的亲昵而又简洁的认可。如果一定要作个比喻的话,这种称呼就有点近似时下的艺术职称。被称作细木匠的,是百姓自己评出的木雕家。
吴山的学艺不是有心,是无意。不是耳提面命,是耳濡目染。不是子丑寅卯、规矩方圆,是兴之所至,信马由缰。他的灵气不同于学院派,他是一种纯朴天然,一种浑沌不凿,一种“众里寻他千百度,那人却在灯火阑姗处”的惊喜和感叹。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吴山在刀斧锤凿和饥饱冷暖的夹缝中进入少年。
师傅离乡,吴山便开始了独立的雕刻生涯。如果仅仅是接过工具继承师传,生活就将为我们增加一个木匠,至多是增加一个细木匠。吴山没有这样作。吴山的第一件事是将一截木段放在面前,两手捧着它,两眼望着它,兀自陷入深深的沉思——如果说在此之前的一切只能算作准备的话,作为此生最初的工作,吴山要干什么呢?
吴山要为母亲雕像。
吴山使用的材料是桑木。
苏北没有黄杨木,有槐木。这种槐,就是四川民歌中“高高山上一树槐,手把槐树望郎来”的那个槐。苏北多槐,仲春开花如漫天落雪。花多,且香,香得连民歌也没有办法唱出来——不然,为什么苏北民歌里只有《拔根芦柴花》而没有《拔根刺槐花》呢?对于雕刻,槐木质地软,少疤结,木匠易于下刀。桑木则坚实沉重得近乎石头,为什么吴山偏偏选中一块石头?个中隐秘只有吴山知道:那就是他的衣胞埋在桑树下面,桑树是他的生命树。
吴山为母亲雕像的消息不胫而走。事至七成,邻里就争相观看了。
竟然惊动镇上中学一位老师,老师要找吴山看木雕。这一下,倒难为了他的弟子吴山。
吴山请进老师,奉茶敬烟后缄口俯首恭立一侧,只是不示作品。追问再三,吴山才忐忑局促嗫嚅说道:“不是斗胆不从,而是学生记住老师教授的一句话……”
老师问:“一句什么话?”
吴山答:“'良工不示人以璞’。”
老师闻听此言,欣然举掌当桌一击。击之不足,还连声高呼:“好好好,好一个'良工不示人以璞’──”他这一击一呼尚不打紧,应声而倒的是一只木雕盖杯,夺杯而出的是一盏苏北特有的蚕豆壳子茶。
扶起杯盏,注满茶水,老师款款说道:“良工可以不示人以璞,可是谁又让这位良工'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呢?”说完,不点烟,不饮茶,迳自起身进了吴山的劳作间。
是吴山的母亲,又不拘泥于吴山的母亲──老师首先被超越具象的美学追求震撼了。刀法技艺姑且不论,他的第一反应是:拒绝平庸。
和木雕对视良久,老师才慢慢抬起头来。慢慢抬头,谨慎发问:“为什么不雕眼睛?”
吴山俯首作答:“苏东坡说,传神之难在目,学生不敢率尔操觚。贸然落刀,只怕亵渎了桑木。”
一听这话,老师才默默端起木雕盖杯,端起又并不喝,直到把滚滚热茶端成淡淡凉水。
手捧凉水老师兀然发问:“你可听说一个徐悲鸿?”
吴山说:“那是学生尊崇仰慕的艺术大师。”
老师问:“你可知道我和徐悲鸿中学同学?”
吴山说:“约略有闻,不知其详。”
老师说:“好汉不言当年勇,不知其详也罢。我之所以今天来找你,是为了明天要去南京,去南京,我想把你的木雕带给徐悲鸿看看。”
一听徐悲鸿,一听能把自己的活计带给徐悲鸿看,吴山竟然忘记了梦醒。难处还是一条:这还只是一件半成品。
老师说,绘画亦如作诗,任你焚膏继晷,任你悬梁刺股,天才庸才,只消三两个句子一看便知。言毕,不容吴山分说,一方蓝底白花机织布包走了他的那尊木雕。
也就十天半个月吧,老师回来了。留下木雕,却带回徐悲鸿的话:他要亲眼看看吴山。
且不说盘缠拮据,且不说旅途劳顿。吴山去了,吴山回来了。吴山带回木雕,还带回一句话:徐悲鸿到巴黎举办展览缺个助手,准备带他去巴黎。
母亲忙问:“你怎么说的?”
吴山落泪:“我没敢答应。”
母亲一惊:“为什么没敢答应?”
游移半晌,吴山呜地一声俯在母亲膝上哭了出来:“儿子放心不下妈妈您哪。”
一听这话,母亲遭受雷击一般颓然蔫倒在椅子上。随着一阵天旋地转,之后,两只眼睛就什么也看不见了。
吴山母亲的眼睛瞎了。
吴山母亲的眼睛睁不开了。
当天夜里,吴山母亲悬梁自尽。
临终,她和吴山说过一句话:明天,你可以放心上路了。
吴山后悔,后悔他当时没有听懂那句话。
葬完母亲,吴山给邻里街坊磕了一圈头。他把木雕供在牌位之前,他把绳子埋在家屋之后。锁上房门,绕桑树走了三圈,吴山离家远行了。
母亲看不见他远行,母亲睁不开眼睛。
母亲的雕像看不见他远行,没有完成眼睛的雕像,没有获得光明。
让他惶恐一生的是:如果当初雕出眼睛,母亲还会失明吗?
那年,吴山十六岁。
十六岁的吴山,记住一根绳子。
入学深造,参加展览:在巴黎,吴山以独特的东方气质跻身国际艺坛,作品还被欧美多国艺术馆、博物馆收藏。就象为二十世纪的中国造就一大批文学家、美术家、音乐家乃至革命家一样,巴黎的十年,竟然奇迹一般把来自中国那凄凉暗淡之一隅的吴山造就成为一位真正意义的雕塑家。无论人物,无论器物;无论具象,无论抽象;无论古典,无论现代;无论浮雕,无论圆雕;无论石质,无论铜质;无论大件,无论小品:吴山作品的深处,总跳动着一根民族脉搏。
应徐悲鸿之召,吴山回国发展中国雕塑艺术。教学兼及创作,他在一家大学的艺术系中任教。执教之余,他迷醉中国石雕。中国石雕而又让他情有独钟的,是湮没在西南深山里的大足石刻。以六万尊作品结构成地狱、人间、天堂三部曲的本身,东方美学就以恢弘博大震撼了吴山,更何况还有如此丰富斑斓、如此卓尔不群的细部群落?大足石刻,一部石质的《神曲》。
欢乐愉人,悲哀动人,苦难升华人。一尊沉沦在地狱之中的石刻作品《播种女》把吴山彻底征服了。一根扁担,二只竹篓,竹篓边立着一位播种农妇,农妇手中握着一把种子。腰微微躬着,臂微微扬着,头微微侧着,眼微微眯着──那个神态,简直是在为吴山母亲造像。置身石刻的地狱,吴山沉思三天。吴山不敢正视播种女的眼睛,虽然正视也看不清她的眼睛。看不清眼睛,他倒感谢那位署名伏元俊的唐代雕塑家:不正是他,让一位中国农妇把眼睛眯起,眯成一尊东方的蒙娜丽莎?
吴山又想到母亲灵前的木雕──既然人类把眼睛称作心灵之窗,为什么艺术不让这双窗户豁然洞开呢?
面对眼睛吴山落泪了。雕塑家的泪,一行流自锤头,一行流自凿。
从那,吴山从地狱接过一个使命:开启灵魂之窗。
回国第三年,日本鬼子入侵中国,吴山和他的艺术一道沦陷了。
隐姓埋名,息交绝游。在一座小城里,在小城一条里巷中,在里巷一间阁楼上,在阁楼一尊玉石边,吴山开始回答地狱的托付。
玉石是蓝田玉石。浑厚晶莹,典雅高贵,那是一件旷世珍品。他用旷世珍品为母亲雕像。
在记忆中创造,又创造记忆。叮咚,叮咚,叮咚,艺术以雷声叩击生活。雷击声中,摇篮醒来,儿歌醒来;流萤醒来,团扇醒来;槐花醒来,窗花醒来;牛背醒来,短笛醒来;大湖醒来,鱼叉醒来──醒来吧,让一切沉睡的美在母亲身边一一醒来。让当醒的都醒来,除了那根绳子。一锤、一锤、一锤,吴山把生命凿进自己的大足石刻。
腰也微微躬着,臂也微微扬着,头也微微侧着,眼睛有待睁开而尚未睁开。
箭在弦上,引而不发:吴山等待他的神来之笔。
可是,就在那最后一锤举起而未及落下的瞬间,砰──砰──砰──,砰──砰──砰──,阁楼小门发出枪击般的叩响。
绳子来了。
走进三个穿黑大衣的人,三个穿黑大衣的人送来一封信。写信人是陌生的日本鬼子参谋长,他的部队,正驻扎在吴山隐居的小城里。
信函简单得霸道:要吴山为他的母亲雕像。
信笺一侧是一只锦缎盒子,锦缎盒子里是一百元大洋。
黑大衣索复,吴山款款俯身检起一块玉石残片递了过去。
小心接过玉石残片,小心装进口袋,黑大衣转身走了。
之后,吴山便拿起他的锤凿迳自干起活来。自那,他的手边便震响石头的警策:
尊严──
尊严──
尊严──
时隔不久,吴山便被征去作了劳工。
征集劳工,是因为日本鬼子需要建筑材料,皖南山区满山遍野的茅竹却无人采伐。
不是服刑,是苦役。苦役,却戴手铐。戴手铐,因为劳工里面掺杂着刑事犯。除却手铐,倒是一种具有人权色彩的苦役。不剃头发,不穿号衣,居住也分散在山民村落里:这样,至少从形式上告诉你,你不是囚徒。可以看书,可以通信,甚至还按月发放一点生活费,可以到邻村小店去买点香烟烧酒啊什么的偶得一醉:这样,可以让你在心理上保留一点希望空间。劳动场所选择在一个山凹子里,严格地说,那是一个盆地。方圆一两百里地,只有一条上七里、下八里,共计长达十五里的山路作为出入通道。不是“一夫当关,万将莫开”,这种地方无需一兵一卒,因为大山早已将自己的隘口交给蛇兽把守去了。
尽管大山区别于监狱,它的本质还是监狱。
睡在大山的第一个晚上,吴山想到的第一个词汇是:长期流放。人生第一次,他感受到文字的质地。
住处距离竹场十多公里,往返要坐汽车。汽车却是囚车,逼仄,黑暗,但很结实。一辆车子上,只有半个人脸那么大的一扇窗子。
每人一把伐竹刀。这种伐竹刀,山民称作砍刀。砍刀是一种特殊的刀,象菜刀却比菜刀厚,象战刀又没战刀长,刀背弯曲,刀口笔直,刀背和刀口的结合部,伸出一个鹰喙般的铁钩。这个铁钩,既可以抵御野兽,又可以帮助攀沿,砍剁之外,还能辅之修削。砍刀是山民不可一日或缺的伙伴── 可是对于一位雕塑家,它留下什么痕迹呢?
砍刀呼唤劳作。
对于艺术,劳作是美的向导。
走进深山──走进森林──走进溪流……
走进色彩──走进声音──走进线条……
追随砍刀,吴山走进东方山水的恢弘之美。
其实,伐竹本身就是一种艺术。
以刀击竹,竹出青铜韵。每一竹节音高不同,上下敲击,则得叮咚玉盘趣。竹节不语,则倾听叶片。一只叶片好似一只碧玉托盘,千万竿竹子举起千万只托盘,在蓝天上承接天籁。竹大,竹高,竹老,于是砍伐。竹子坦然生死,只把根须毅然咬进石头里。左面一刀,右面一刀,一刀一颤,仿佛疼痛彻骨。之后,便巍巍然、轰轰然俯伏在生它养它的山脊上。刀口那翠绿的汁液,是诀别之泪。削净枝叶,斩去末梢,便可以扛在肩上往山下运了。大竹一次一根,小竹一次两根。两根,一肩一根,把它们的尾巴用青藤栓在一起。遇到陡坡,就可以撒手往山下放竹了。哗啦啦──,哗啦啦──,哗啦啦──,余韵绕山、久久不止,那种感觉,有点象河岸放鱼。鱼往山下窜,还时时抬头,仿佛对于石头的眷念。
如果说美是愉悦,那么一切愉悦都是短暂的,而痛苦的漫长就各有各的漫长。
在漫长的流放之中,吴山三面御敌。
这三个对手的名字,一个叫作饥饿,一个叫作劳累,一个叫作污辱。
对于人类,饥饿貌似漫不经心实则凶狠危险。危险是危险在它选择生理作为切入口,病毒一般在人的躯体中悄无形迹地蔓延开来。之后,渗透神经中枢,再在心理层次上摧毁意志。从某种意义说,一部人类历史就是人类与饥饿的抗争史。在这一部抗争史册中,古代侧重生理饥饿,现代侧重心理饥饿。饥饿是堕落的病原体,人为地致人以饥饿是原罪──不然,为什么佛教在它的六道轮回之中竟然设置了一个饿鬼,而且严厉而又无情地把饿鬼流放到地狱的底层?
吴山的饥饿,是原罪意义上的饥饿。
十来个人一个小队,却只有八个人的配给份额。督察尽饱吃,作饭的尽饱吃,本来就十分金贵的粮食,进山就变成金豆子。
所谓督察并不是日本人而恰恰恰是中国人。中国劳工最会治理中国劳工,就好比贫苦农民起家的财主最会治理贫苦农民。
一天晚饭吃面饼,一人一块,挨个领取。一位钟表匠刚刚拿到面饼,督察发话了。他的一声“哎”,“唉”得大家莫名其妙。钟表匠不知是喊他,只是把那块面饼往嘴里送。刚到嘴边,督察又大喝一声:“装什么王八孙子,说你呢。”钟表匠依然懵懂:“我?我怎么啦?”督察说:“十根一天的任务你砍了九根,这是几分之几?”钟表匠没作声,大家也没作声,督察说:“告诉你,那是十分之九。”说完,他夺过钟表匠手中面饼,仔细而又准确地揪下十分之一,转身扔给一条大狼狗。大狼狗斜眼瞅了一下,身子一动也没动。吃食不足,采野果子。一位因为反对以日语作为主课的中学校长误食毒果,腹胀如鼓、七窍流血,死了。临死还轻轻拍拍肚子,轻轻说了一句:“我不饿了。”不敢吃野果,就吃野兽。逮着什么吃什么,连山老鼠也不放过。第一次吃野鼠吴山并不知道是野鼠。野鼠大得像小豺狗,伙伴说是山狸子。没油没盐,却香。吃完才知道,知道就反胃,而且一连吐了三天。其实,山狸、山鼠一个模样,不是山民还真闹不清。这不,饿了一年,不是连蛇都吃了?一位刚满十九岁的青年抗不住饥饿,纵身跳下一座叫作舍身崖的绝壁,摔死了。摔死还没得到全尸:舍身崖下,长年匍伏着一群狼。可怜那孩子,临死前一天曾要吴山为他画张像。
就一般情况说,多有饿死的人,少有累死的人。劳累和劳作一步之遥,但劳累不是劳作。它们的区别在于前者是戕害,后者是创造。作为戕害,劳累不构成直接死因,可是它诱发死因。于是,劳累是饥饿的同案犯。人类不陌生劳累,甚至不拒绝劳累。如果不逾越生理极限,甚至劳累也可以被谅解、被接纳。可是一旦消失意义,让劳累悲凉无助地沦落为水土流失呢?就劳累而言,最可怕不在劳累本身,而在劳累的积累。不然,为什么人们常说压死骆驼的是最后一根草呢?登山者的劳累就是积累的劳累──始于踌躇满志,继于欲罢不能,终于悔不当初。时间以遗忘医治劳累,于是人类反复攀登。反复的过程,就是一部《心灵史》。无边无岸的竹子,无休无止的砍伐。第一天背下山的竹子,仿佛一夜之间又悉数飞回了大山:于是,伐竹者的劳累就变成西西弗斯寓言。吴山想,作为雕塑家,如果能够在石头上凿出一条小道通往地狱,他一定凿出这条小道。凿出小道再封死小道,他将独自叩响地狱之门──可是,头枕砍刀他黯然神伤:你此生还凿得动死亡通道吗?凿通死亡,你还叩得响地狱之门吗?连地狱都拒绝劳累,人类为什么偏偏要用劳累戕害人类自己呢?
如果说饥饿和劳累属于物质,侮辱就属于精神了。精神杀手是高级杀手,高级杀手不留痕迹。
为此,我们想到一句中国成语:忍辱负重。
把忍辱放在负重之前,是因为忍辱更难。
生活何必又何能要求每一个常人都是圣贤,而古往今来的圣贤之中,又有几个独持偏见、一意孤行的艺术家?
不该被忽视而恰恰被忽视的是:艺术家是另类圣贤。
一天,身心交瘁的吴山竟然举不起砍刀了。奋力举起的砍刀落在竹子上,也仿佛软软绵绵地落在虚无飘渺上。往日两刀就能砍断的竹子,那天就砍了七刀。七刀,也只留下七条似有若无的擦痕──吴山生病了。
这时,背后响起一个厌恶而又凶狠的声音:“停下!”随着喊声走过一个人来,这个人,是一位刚刚调来的督察。
督察眯着一双小眼睛把吴山打量了好半天,才深自疑惑地问:“在家你是干什么的?”
吴山扶住竹子,并象竹子一般挺直了腰身。而后,也象督察打量自己一样打量了一番督察。半天,才十分吃力却又十分庄重地说出三个字:“雕塑家。”
雕塑家?这个始料不及的回答与其说是惊吓了督察,倒不如说是抬举了督察,督察站住不走了。绕着吴山慢慢转了一圈,那种神态,仿佛猫围着一匹老鼠。转完一圈,又站到吴山面前,督察故作轻蔑地问:“你知道雕塑家是吃什么的?”
反击轻蔑最好的办法是对轻蔑的沉默,吴山选择沉默。
于是督察以吼作答:“石头!雕塑家吃的是石头!”接着他一转词锋,放纵肆虐地戏弄起来:“居然七刀砍不动一根竹子,尊敬的雕塑家,撒泡尿淹死自己,下辈子捏糖人哄孩子去吧。”
说完,拍了拍吴山的肩膀,之后,又认真而又耐心地擦净自己的双手,走了。
那天,吴山没有下山,直到难友们举着火把来找他。
找到他是在舍身崖上:吴山艰难挪到舍身崖,一步之遥却又欲跳不能──他晕倒了。
舍身崖下,闪烁着狼的眼睛。
有一天上工,就在囚车经过一座山口的时候,意外邂逅了日出。
这是一次鬼使神差、终生难遇的日出,出于艺术家的敏感,吴山意识到这次日出和他的命运存在一种神秘联系。意识到,但他看不清楚、看不完整这次日出:因为有人站在囚车窗口,而这个人,又是一个凶狠蛮横的刑事犯。
转瞬之间──这只是一个白马过隙、稍纵即逝的时间黄金段呀。
吴山恳求:“让我看一眼好吗?”
刑事犯回答:“凭什么?”
吴山从中指上取下一只戒指,并举到刑事犯的面前:“凭它。”
窗口旋即让出,大山日出便彩墨长卷一般在吴山面前款款展开──
黛蓝的天幕上,先是淡出两片玉石般的白云。白云似隐似显、若即若离,仿佛一位美人刚刚醒来,还没有睁开她朦胧迷离的眼睛。顷刻,白云出现间隙,一缕辉光从修长柔媚之间隙晕染出来。抚过大山,抚过森林,抚过溪流,当辉光和吴山庄严对视的刹那,吴山猛然感受到爱的震撼。于是,一个宗教般的乐音从他心底巍巍升起:哦哦,母亲的眼睛。
大山日出唤醒了最后的希望。
自是,吴山把脊背转向舍身崖。
吴山仰视日出,刑事犯俯视戒指。
戒指是一件雕刻艺术品,为吴山巴黎教授的馈赠。一朵郁金香边刻着一行精美的法文,它的意思是:与美同在。
戒指戴在刑事犯手上,手铐戴在雕塑家手上。
从那次大山日出开始,吴山恢复木雕练习。
他明白,机会从来是为有准备的人准备的,他以木雕为石雕作准备。
一只、一只、一只,吴山雕刻世间的眼睛。
他雕刻平庸、懈怠、嫉妒、偏狭、自私、贪婪、虚荣、伪智、欺骗、陷害……
他雕刻困厄、羸弱、善良、同情、信任、安详、宁静、坚韧、智慧、创造……
每只眼睛都是终结,每只眼睛又都是过程。美的过程仿佛朝圣,他的小竹棚成了眼睛结构起来的大足石刻。
直到第九十九只眼睛,吴山才获得他苦苦追求的美之极致。
于是吴山决定:越狱!
他的越狱,是监狱,更是地狱。
第一次是风雪之夜。
一位劳工发现吴山床上没有了人,就连忙起来报告督察。督察正在觉头上,于是破口大骂:“没见老子刚睡着?还不给我滚回去!”──督察知道,冲着这漫天风雪,你吴山就是一只鹰,也飞不出这莽莽大山去。
第二天天一亮,督察带上两个劳工去找人。果然没出他之所料,才走出三里地就发现了吴山。吴山冻馁在雪地上──因为雪盲,他奔了一夜,也只是围着山村打转转。放上担架吴山才缓缓醒过来,醒过来,饿得撕食自己小腿上冻死的肉。
第二次是雷雨之夜,吴山已然走到那个上七里、下八里的咽喉通道之顶端。就在他蓦然回首告别深山的时候,他发现,他那唯一的财产── 一块手表丢失了。身无分文,叫他如何赶路呢?连夜下山,连夜往回摸。岂不知那块手表,正静静躺在一棵大树底下呢。那棵树,离开他的竹棚还不到一公里。推门进屋,有人发问:“起这么早?”他随口回答:“受凉闹肚子。”
事不过三。第三次吴山成功了。
走出大山,他成功地站在公路一侧。
站在路边,他举起他的手表。
第一辆汽车轰鸣而过,留给吴山一团沙尘。
第二辆拿过手表贴在耳边听了听,之后轻蔑一笑:“懵别的爷们儿去吧,兄弟我瞧的多了。”扔过手表,一踩油门,走了。
第三辆斜眼一瞄,嘎地踩死了刹车。接过一看,迅即把那块手表小心揣进贴身衣袋。
让吴山成功的小小尤物,是一块纯金劳莱士。
重返小城。
重返里巷。
重返阁楼。
可以重返的是空间,不可重返的是时间:三年,离去一个潇洒俊逸,回来一个皓首苍颜,只有石头依旧。
面对玉石吴山潸然泪下:母亲呀,母亲,你是要等到孩子回家,才愿意睁开自己的眼睛吗?
依偎在石头脚下,吴山睡了三天。
第三天深夜,风雨如晦,雷电大作。隆隆雷霆中,吴山感受到冥冥苍天的庄严召示。雷霆在天,锤凿在手,吴山开始此生决定性的创造。
轰轰──
轰轰──
轰轰──
天地之间,浑沌一片,分不清锤凿雷电,分不清落雨落泪。
风住雨止,天地寂然。
寂静之中,石头睁开了眼睛。是吴山母亲的眼睛,又不仅是吴山母亲的眼睛——那智慧、秀美、温暖、辉煌之所在的,不就是人类追求的抒情诗篇吗?
就在吴山放下锤凿的一瞬,阁楼小门上又响起枪击般的叩响。
绳子!
意识到绳子,却已经无力和绳子抗争了:殚精竭虑、心力交瘁,吴山悄无声息地跌落在石头对面的座椅上。
吴山背后又出现那三个穿黑大衣的人。
这一次,三个穿黑大衣的人没有先瞧吴山,而是不约而同地仰视石头上睁开的眼睛。看得惶恐、看得畏怯、看得愧怍──因为他们在这双眼睛里面,各自看见了各自的母亲。
迟疑半晌,两件黑大衣问一件黑大衣:“怎么办?”
一件黑大衣轻轻走到吴山面前,轻轻伸手试探他的鼻息。顷刻,他感受到一股微弱但却沉稳的呼吸。
之后,不动声色地走回吴山身后,轻轻说了一声:“撤。”
两件黑大衣问:“为什么?”
一件黑大衣答:“一具尸体。”
两件黑大衣问:“因何死亡?”
一件黑大衣答:“心力衰竭。”
说完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制作粗糙的纸片,再掏出一只工艺精良的打火机。
也就是眼睛启闭的刹那,纸片化作灰烬,蜷缩在白玉雕像下。
玉石与灰烬又结构成新的作品:
白与黑?
轻与重?
虚与实?
有与无?
作者简介
赵恺,市文联退休公务员。
运河文韵
采春的希望
撷秋的欢喜
捡运河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