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 叶丨最美不过少年时

过了三十岁以后,时间变得更快了,生活像是一座高速运转的火车,载满货物,一刻不停地向前。当你想停下来时根本停不下来,它已经造就一个成熟工厂的样子,我们是其中一分子,它开启全速运营模式。即便偶尔可以请个假,稍微做个小旅游,也只是短暂的调节。我们的年龄和飞奔的岁月已经不是当初懒洋洋的模样了。当看到天边熟悉的云天变换,无论朝阳晚霞,就会忍不住想起从前,那些走过的脚印一点点被拾起。

更多的时候我想起故乡,想起童年。莫言曾说 “故乡始终是一个主题,一个忧伤而甜蜜的情节,一个命定的归宿,一个渴望中的或现实中的最后的演绎舞台”。童年的味道现在看来有些甜蜜也有些忧伤。甜蜜的是那些不知忧愁的年纪和痛快玩耍的时光,忧伤则是因为它们都已远去。如歌中唱到的:马儿啊,你慢些走,驮着往昔慢慢回放。

趁着2017年春节我回故乡过年,老家的路平坦通畅。过年期间也是重温旧时光的好时节,有很多人会趁此机会回去,如果想要见面,一定可以见到彼此。但我已经不再想去翻起所有的回忆。有些东西还是让它保留着当初的样子,不要和今天对比,我还是想留一份最初的影子在心底。

和我一起打过架的老支书的儿子还在村里,我们同龄,但没有再见面。前一年回去时,在村口先是见到现任支书,然后是老支书,现任支书声音洪亮,讲话很响。老支书站在一旁缩成一团骨头,再靠上一根手杖,一阵风就能吹倒。老支书老婆也在,她是隔壁村庄里嫁到我们村的姑娘,又白又胖,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也就是他们家的外交家。我还记得搬离村子时,家中那年红麻大收成,我们家用了三个星期的奋战才把红麻剥皮洗净晾干。老支书趁着父亲不在家,带人到我们家里把我们晒干的红麻拉走,不仅如此,他也拉走其他人家的红麻。他说充公算交公粮。重新见到彼此后,老支书只是瞪着眼睛看我们说话,然后弯着腰在风里咳嗽。他老婆还是又白又胖,声音洪亮说待在村里就这样了。我突然一点也不想去见他们的儿子了,听说也是又白又胖,待在家里经常搓麻将。

我喜欢的月亮头,像个大白脸一样挂在天幕上,满村子的孩子疯狂地玩一夜喊叫到天亮,然后满头大汗倒头就睡,像猪圈里的猪一样。奶奶住在叔叔家,我住在奶奶身旁。半夜里跑回去,奶奶被我惊醒,爬起来拿把毛巾在我身上擦个不停,我早已入睡不醒。叔叔家门前有几棵槐花树,四月里槐花挂在上面很刺眼,白花花的甜丝丝的香气就藏在里面。槐树树皮又黑又硬,有的地方还有刺,树皮里面还爬着不少黑色的毛毛虫,不能爬的。找个竹竿顶上绑个镰刀,一人钩花,一人拾捡。交给奶奶,奶奶就会笑的,然后吃饭的时候就有槐花裹面,有点甜有点涩有点咸。春天的味道呢。

槐花开时,野外的茅草尖和蔷薇花忙得正欢。茅草尖是很有心计的东西,你想找它它躲着不见,只有青青的叶子。你不想找它,它就撅着白白的尾巴在风里向你炫耀,又逃过这一年的追捕。但是我们还是能够在砖窑旁的水塘边茂密的草丛里找到一片片嫩嫩的茅草尖,尖眼赛过茅草尖,一把把摘来,然后躺在土埂上,一卷卷剥开,拉出里面藏的如银一样的狐尾。那个又嫩又甜啊,糖葫芦是无法和它比拟的。大姑娘小媳妇也爱这茅草尖,看到小孩插秧似的在草丛里弯腰,跑过来一起采摘,然后按照年龄自动分成几堆人各自围在一起评判一番,总归是当年的茅草尖比上一年的好。要是在外贪玩玩得太久,碰到大人生气了,孩子拿出茅草尖,往前一递,眼前一亮,目标转移成功,屡试屡爽。

夏天是最忙的时候,也是最好吃的季节,对于我们来说简直就是盛宴。茅草尖吃完还有茅草根。有些茅草根是甜的有些则不然,贪嘴的我们在放牛时,怎么会放弃寻找美味的机会。天上有鸟窝,鸟窝里有鸟蛋,但同时也会遭遇蛇,它和我们一样贪嘴。怎么办?女孩天生怕蛇,男孩子上吗?其实没那么复杂,收割麦子的时候,麦地里经常发现有鸟窝,也不知道什么笨鸟,自以为聪明,把窝造在麦地里。大人说有鹌鹑,但我们只吃过烤好的鸟蛋,一直没有见到真正的鹌鹑,飕飕地,跑得可快了,尤其是它们还看到挥舞的镰刀。

村外池塘里有鱼有菱角有大王莲,村里树上有桑葚,树底下有黄鳝洞,水中有黑鱼。能干的叔叔跟着众人一起下水里,人手拿一个柳树做的罩子。持杆在水上拍,嗨吆嗨吆喊此起彼伏夹杂着笑声,水里的鱼就会耐不住气浮上来,怪不得说鱼最没脑子,真傻,这种方法也是屡试屡爽。黑鱼力气大,看拿罩子的小伙子的表情就知道了,刚才说笑挺欢的嘴巴现在抿紧了,眼睛直盯着水下,胳膊上的肌肉隆起,说时迟那时快,柳树罩子里已经逮着一头鱼了。大伙儿赶紧凑在他身边,帮他按住罩子,一只胳膊伸进去,水下一阵暗战,终归是人定胜鱼的好结局。父亲不会捉鱼,我们很少吃到鱼,但看他们捉鱼的画面却挥之不去。

最呆的不是鱼还有比它更笨的,谁?知了。刚蜕完壳的知了爬在树干上,趁着晚上它们看不见,举着火把到树下,对准柳树踹两脚,接下来你自己看着办:捡啊,还愣着干什么,满地都是傻乎乎的知了,公的母的随你挑。还有一次柳树上大白天停了一只翅膀极大的绿色蝴蝶。被村里一位婶娘发现了,她念念有词双手捧着蝴蝶,说来也奇怪,这蝴蝶大概翅膀太大或者刚完成蜕变飞不起来,就这样被婶娘捧回家放在供桌上,然后她就跪拜不起,说这是黄大仙的化身。没多久蝴蝶清醒过来,晃晃悠悠飞走了,婶娘顿足不已,说惊吓了大仙,都是我们这帮孩子搞得祸。这个故事一个村子里都知道了,大概是那年和次年夏天最流行的笑话了。

乡间的冰棒就在自行车后座上,卖冰棒的人顶着一顶草帽,车前放一个铃铛。一路走一路喊,“卖冰棒咯,买冰棒咯。”五分钱一个,凉水做的,糖精做的甜味,不管了,好吃。顶多就一个,再要无。碰到赖皮躺在地上又哭又闹的,或许可以再有一根或许就是一脚。鸡蛋一毛钱一个,冰棒棍吃俩就是一个鸡蛋了。农村里都靠攒点鸡蛋能卖点钱,卖的钱要人情礼份,要上学交学费,还要瞅着年底给孩子添件新衣。只能一个,再要无。舔舔嘴,糖精味还在,有点甜但也有点苦。

秋天到了,这是一个让人无比怀念的季节,长河落日,大漠孤烟,在广袤的田野上,从日出的秋露湿了鞋尖,到傍晚的鸡蛋黄一样的落日把一天的热量再收走,蓝色的雾霭在田野里四面八方涌集而来。牛啊,人啊都是田野里的剪影也只是大自然的配角。连孩子都会呆望着西边落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景象看不厌看不烦,还想要再多看一眼。凉气来了,田野里的火也会烧起来,一小堆一小堆的,拉拢些豆叶豆秆,火苗噼噼啪啪来了精神头,捡来的豆荚子,捉来的蚂蚱、土灰头(一种河南特有的大头蝗虫)都扔进去。要是有人耐心好,还可以往火里扔点红薯或玉米。但耐不住的是我们,火烬还红彤彤的,爪子已经伸进去,豆子不耐烤,早跳出壳蹦出来了,烧得黑黑的,但量最多,保证每人都能吃到。蚂蚱很香属于荤菜类,但供应有限。至于玉米还是算了,田野里烤玉米烤得不是玉米是我们的心,太漫长了。豆子早已下肚,蚂蚱香气在舌尖盘旋,每个人脸上嘴上对这火光一看都是黑糊糊的,眼睛还亮亮地盯着火堆。走吧,回家了,反正家里的厨房一样黑,没人会在意的。

这些经历只有经历过的人才明白其中滋味,也只有他们懂得彼此,懂得那一口深秋的好味道,那一树槐花满枝头……农村正在变化,旧的房子终将老去,新的生活已经展开,所有的过往也只有在回忆中一遍遍回放。这些记忆大约和正在长个子的身体一起长进身体里,再也甩不掉,但时光却再也不能如我所愿可以逆流。

不是所有的回忆和过往都是美好的,但童年和那片土地就在那里,走过时就会止不住想起,想起时就会忍不住脸上的笑意。我能选择的是多想想那些美好的,遗忘那些不好的。童年之于我是一场不可回放的历史,我生于斯长于斯。那片土地是纯净的,那个村子也是单纯的,一如我们的童年一般单纯一般纯净。我所有的成长和经历都和这里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当我感到疲倦时我会想起童年,当我感到烦躁时想起它会让我重归平静。回想起故乡我就会回想起童年,它和我的故乡一样,是我一湾用之不竭的源泉,挥之不去的贴身暖衣。

作 者 简 介

禾叶,原名张秋华,祖籍河南息县。军校毕业熟练德语英语,曾任翻译及德语教师,现居上海公司职员。作品多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中国诗歌网,散文网,行走散文作家联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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