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谁都不服的诺奖作家纪德读书日记,重读这本名作却“钦佩到难以承受”| 此刻夜读

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阅读是一门日积月累的内功,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纪德在1889至1927年间,留下了大量读书心得,通过短小精炼的麻辣点评,读者可以窥见他广博的视野。

今晚的夜读选摘自由草鹭文化策划、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小书虫系列”中的一本:《纪德读书日记》,日记中不乏对各家名作的麻辣点评:法朗士《博纳尔的罪行》“半学术的腔调着实恼人”;巴尔扎克,是那种能把他所有的线索突然加以收束的天才;塞维涅夫人书信集版本不好,但对死亡的思考“无可匹敌”。这些极具个人情感色彩的文字,反映了作家本人的阅读取向、对文学的理解以及一份真性情。

【法】安德烈·纪德 / 著

刘铮 / 译

商务印书馆 / 草鹭文化2020年10月

diary

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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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 年2 月3 日

由于《传教报》(Journal des missions)中一封很有趣的寄自塔希提的信,我拿出达尔文的《日记》,将他对南海群岛游历的出色记述重读给Em.听。接着我一个人读书。

很久以来,我读书读得如此兴致勃勃、了无挂碍,同时,可说是狼吞虎咽。来自我的阅读的每个新想法,一进入我的脑海,就立刻与别的东西连通起来。就好像我一直在等着它似的,好像给它的位置早就准备好了。

我回想童年时的几次阅读经验,那般沦肌浃髓,简直让我感觉句子是通过肉体进入了我的心。今晚我再次体会到那种美妙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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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 年2 月9 日

读完《两个新娘的回忆》。让人困惑、拖泥带水的书。贯穿全书的,是一部杰作的雏形。主题的奇异压力。巴尔扎克,是那种能把他所有的线索突然加以收束的天才。比如,此书的第一句(该句为“我亲爱的小鹿,我也出来了!”),那是只有处于高温状态下的大脑才能构想出来的东西。

一个不懂得批评的天才。(参《夏娃的女儿》前言,对欧洲不同国家的小说的诸多评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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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 年2 月13 日

过去三天,我一直以一种洗劫者的兴奋在给我的书打包。当我的书架逐渐清空,我感觉自己的大脑也放了风。我既有大肆破坏的沉醉之感,与此同时,当我将书放进筐里,又有稳妥精确、细心呵护、摆放精巧的沉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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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 年4 月4 日

一周前,埃雷迪亚(José-María de Heredia,1842—1905,法国诗人)的藏书和凡尔哈伦的一部分藏书在售卖。前者销售的第一天以及后者,我都去了。期间则因严重的流感困居家中。

在卖场,我为了几本书与波齐(Samuel-Jean Pozzi,1846—1918,法国医生、藏书家)和阿诺托(Gabriel Hanotaux,1853—1944,法国历史学家)竞价。(我要把所购之书的详情记录另册。)多数书的价格都被抬得超出其价值了。你会放任自己被怂恿着买下本来可买可不买的书,或者也许根本不想买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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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 年4 月9 日

我重读了几页阿纳托尔·法朗士的作品……要不是有些轻率之徒总想把法朗士推为重要作家,我本可以更无保留地喜欢他的。这让我反思,我担心,也许我对他不够公正。

我重新翻开《文学生活》,尤其是《伊壁鸠鲁的花园》,在后者中,是极易领略其思想的。我读到如下的句子,并为之叹赏:

有一样东西最能赋予人的思想以魅力,那就是不安。没有丝毫焦虑的心灵令我不耐、令我厌倦。

我联想起歌德的一句话:“震颤(dasSchaudern)是人最可贵的。” 啊, 完全正确!无论我怎么努力,在法朗士的作品中我都感受不到一点震撼;读法朗士,我毫无震撼之感。

他流利、细腻、优雅。这是娴雅辞令的成就。但他身上没有不安。只一杯,人们就把他饮尽了。我不大相信,那些人们会马上赞同的作者的作品会流传后世。我很怀疑,我们的孙辈翻开他的书,会比我们在他的书里找到更多的东西。就我个人而言,我知道自己从未感到他的思想曾领先于我的思想。至少他加以解释了。

这是他的读者们喜欢他的地方。法朗士迎合读者。每位法朗士的读者都会想:“写得真好!说到底,我也不是那么笨嘛。那也正是我的想法呀。”

他很有教养,也就是说,他总是体谅别人。或许他并不把他无法向读者揭示的东西看得很了不得。而且,我疑心,他压根就没有什么东西是在他向我们揭示的一切之后和之外的。

一切都来自对话,都来自关系。经常奔走其门的人满足于被领进客厅、工作室。这些房间都在同一层楼。房子的其余部分是无关紧要的。可对我来说,我如果不揣测旁边的房间里有人在犯罪或有人在做爱就觉得很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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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6 年2 月13 日

过去三天,我一直以一种洗劫者的兴奋在给我的书打包。当我的书架逐渐清空,我感觉自己的大脑也放了风。我既有大肆破坏的沉醉之感,与此同时,当我将书放进筐里,又有稳妥精确、细心呵护、摆放精巧的沉醉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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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09 年12 月3 日

今晚读《一盘双六棋》(梅里美的短篇小说),它又勾起了我那种让人难以忍受的印象:一味想要成功、毫无用处的完美。这是每次翻读梅里美都会让我感到不耐烦的地方。

主题没有提炼出来:体面的人作弊了。这就够了。不过他赢了,赢了四万法郎。跟他对局的玩家自杀了。确实有些什么使他更加悔恨。但假若荷兰人没有自杀,他会怎么做呢?假若他只是赢了一点点,他又会怎么做呢?这才是让我感兴趣的地方。别的都只是报纸社会新闻栏的玩意儿罢了。

他会怎么做呢?……他还会再作弊的。这就会非常动人了。因为在体面的人和恶棍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而且体面的人可能变成恶棍这一事实,既可怕又真实。在通往“罪恶”的道路上,只有跨出第一步是艰难的。常言道,女人没有爱人,比只爱一个人,要容易得多。

这是拉夫卡迪奥(纪德小说《梵蒂冈地窖》中的“无动机犯罪者”)的故事。

……

要是我停止了愤怒,那就是我开始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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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0 年6 月19 日

每年夏天,我都会重新发现法布尔的那些书——秋天时我后悔没有带在身边的。在成为作家前,我其实是个“博物学家”,而在自然中探寻,我学到的东西,要比在小说叙事里学到的多。

我甚至开始喜欢上这些博物学著作的文风了,尽管起初我觉得讨厌。法布尔在二十页里说的东西,大可以用十行就写完,但在这种行文方式中,读者能与作者一起感受发现的缓慢节奏;他似乎要求读者也得保有几分他进行研究所必需的那份耐心。

今天我太高兴了,终于知道了泌油甲壳虫的原初幼虫就是我以前观察过的那些奇妙神秘的小虱子:当我还是孩子时,去捕甲虫,我曾看着它们用可以攀附的尾端粘在甘菊的碟形花瓣末端爬上来!以前我一直不知道我拿走的屎壳郎球球里为什么没有卵,现在终于明白了,何其欣慰啊!

我无法赞成法布尔针对达尔文主义开的那些玩笑。倒不是因为我成了坚定不移的进化论信仰者〔其实读了德·弗里斯(Hugo deVries,荷兰生物学家)的书,非但没令我信服,反而愈令我踌躇了〕,不过胆敢声称达尔文的学说鼓励偷懒,这简直骇人听闻。

法布尔这样写道:“借助模棱两可的语汇,同时操弄着千年未解之谜与生存的种种未知,构建起一种包庇懒惰的理论倒是轻而易举的,因为艰苦的研究总归令人厌烦,况且研究到最后,结果往往是疑惑,而非确证。”没错,我认同后面那半句。然而,如果说信赖进化论让科学承受很大风险的话,那达尔文创立这一学说可绝非偷懒偷出来的。因此,该怪罪的不是进化论本身(至少在他的时代不是),而是对进化论的过分信赖。

时不时出现的此类说法,真是孩子气的突发奇想,不过这部好书的优美并未因之受到太大戕害。而且他反对进化论的种种论说也不失为敏锐。

不过很多时候人们不禁要好奇他针对的是谁。就在《昆虫记》的第一卷里,他对所谓“高超理论”展开了猛烈攻击(以下所述见《昆虫记》第一卷第九章),引自拉科代尔(Lacordaire)的《昆虫学导论》的几句话被当成了跳板:那个专门写了一大部书“用以证明人和动物行动是受着同样的原则支配”的达尔文,讲述了一个关于飞蝗泥蜂的故事,并从中得到一条论据。

达尔文宣称自己发现飞蝗泥蜂在咬蝇子的时候,觉得蝇子翅膀被风吹起很碍事,就把它的翅膀弄掉了。据此,法布尔展开八页攻讦,因为,首先,飞蝗泥蜂不吃蝇子。法布尔同时讥笑了理论和理论的创立者——达尔文学说和达尔文本人,而且嘲弄不休。

简直了!我们面对的这位学者,观察自然之耐心细致几乎超凡入圣,他每日虔诚地趴在自然这部展开的大书上,他学到那么多道德教训(其中就包括自信的危险),同一种实验他能做上二十次、三十次之多,他知道错误是何等普遍,也知道匆忙会使我们做出何等荒谬的推论,而就是这样一位学者,居然仅凭一句二手的、翻译的话,就开始大肆攻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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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2 年1 月30 日

今晚,重读完《群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钦佩到难以承受。这一回,我更深地触到这部作品的秘密道理,以我对其他作品的记忆将它照得更亮。我还保留着对细节和整体的记忆,但仍吃惊于对话、叙事与思想相遇的方式,把握十足,表面上却仍然是经验式的。

一整天写不出任何东西,无坡直坠。晚饭后,读毕《群魔》最后几页,我去于特斯家抽了一根雪茄。

新媒体编辑:袁欢

配图: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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