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如是,亦复何言丨纪念孔子诞辰2572周年
公元前493年,在陈蔡之间的荒野上,年近六十的孔子,正面临着他周游列国的十四年中最危险的一次处境——在陈绝粮。史载,“孔子穷乎陈蔡之间,藜羹不斟,七日不尝粒”,被困在陈蔡之间,七日吃不到粮食,野菜里一粒米都没有。
在这样的境遇中,孔子的学生子路感到非常失落。他向自己的老师发出质问:“君子亦有穷乎?”(君子也有穷困到毫无办法的时候吗?)
孔子温和地回答他:“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君子虽然穷困,还是坚守着原则;小人一穷困,就失去底线了。)他用此身之存亡向弟子剖白心迹:朝闻道,夕死可矣。君子唯患不能行于大道,生死穷厄又何足道哉?
孔子的一生,就是这样言传身教的一生。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公元前497年,孔子五十五岁。这一年,由于鲁国国君沉湎女色,不理朝政,孔子不得已之下离开鲁国,开始了周游列国的漫长旅程。
十四年间,他们有时得到国君重用,更多的时候是失意离去;有时顺利无阻,更多的时候是凶险环生,被驱赶、被威胁、被围困,乃至自嘲“累累如丧家之犬”。
有一年,孔子至仪地,一位守卫边疆的小吏(仪封人)请求面见他。孔子答应了。
关于二人具体对谈了什么,史书无载。但是,从与夫子会见的房间里出来后,仪封人面带感慨,对众人说:
“二三子何患于丧乎?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
(注:“木铎[duó]”是一种铜质木舌的大铃,古代宣布政教法令时,巡行振鸣以引起众人注意。此处以喻孔子为宣扬教化之人。)
仪封人说:你们这些弟子呀,何必为现在没有官做而患得患失呢?天下无道的日子已经太久了,想必上天将会把夫子作为教化百姓的导师呀!
“天将以夫子为木铎”,两千五百年后的今天,我们看到,这份木铎之音穿越古今,在一个民族文明的上游,散发着无穷无尽的光芒。千年之后,他的话语仍然为人传诵,他的思想依然给人启迪。这就是孔子,被后世尊称为“万世师表”的至圣先师。
有教无类四十年
公元前522年,孔子三十岁。是年,他开始收徒讲学。
子曰:“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
——《论语·述而》
孔子主张“有教无类”,前来师从于他的,只要有十条干肉(非常微薄的见面礼)作为学费即可,而不分地区、年龄、贫富。
所以,在孔门弟子中,既有小于夫子四岁的秦商、小于夫子六岁的颜由,也有小于夫子五十三岁的公孙龙、小于夫子五十四岁的叔仲会,学生间的年龄差距达五十岁。
甚至还有父子同列孔子之门者,如颜由、颜回父子,曾皙、曾参父子,都曾先后成为孔子的学生。
从学生的家庭出身及经济状况来看,也是千差万别。孔门弟子中,既有鲁大夫孟僖子之子孟懿子、卫将军弥牟之子弥兰,也有出身卑微的仲弓;有家累千金的子贡、乘肥马衣轻裘的公西赤,也有居藜藿穷巷的原宪、身陷囹圄的公冶长。
以相貌论,有长得像孔子的有若,也有长不盈五尺的高柴、状貌甚恶的澹台灭明。凡此,孔子皆一视同仁,纳为弟子。
孔子“有教无类”教育理念的背后,是一颗怎样的心?
距孔子而后两千年,明朝嘉靖年间,阳明先生如此对弟子聂文蔚说:
“昔者孔子之在当时,有议其为谄者,有讥其为佞者,有毁其未贤,诋其为不知礼,而侮之以为东家丘者,有嫉而沮之者,有恶而欲杀之者……不信夫子者,岂特十之二三而已乎?
然而夫子汲汲遑遑,若求亡子于道路,而不暇于暖席者,宁以蕲人之知我信我而已哉?盖其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疾痛迫切,虽欲已之而自有所不容已……
呜呼!此非诚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孰能以知夫子之心乎?”
大意是说:“当孔子在世之时,有人指责他是谄媚之人,有人讽刺他花言巧语,有人诽谤他算不上贤人,有人诋毁他不懂礼,还有人用侮辱的口吻称他是“东家孔丘”,有人妒忌并诅咒他,有人厌恶他而想要杀他。当时不相信孔子的人,何止十分之二三呢?
然而孔子依然心急火燎,像在路上寻找丢失的孩子一样,奔波不止,连片刻休息的时间都没有,四处宣扬自己的学说。孔子的所作所为,难道只是希望别人能了解自己、相信自己吗?
究其原因,是因为他有视天地万物为一体的仁爱之心,犹如病痛在身,迫不及待想要解除一样。就算是想要停下来,而却又感到势不能停。唉!一个没有同等仁爱之心的人,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读懂孔夫子的仁心的啊!”
因为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方能有教无类,一视同仁。这是何其深远的智慧,这是何其宽广的胸怀!
试想,但凡有分别心在,但凡有为己谋利的小我在,但凡有私心杂欲在,孔子又怎能为三千弟子捧出这样一颗无怨无倦的心来?
至诚无私
当我们翻开《论语》,读到孔子与弟子的对话,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肯定:即使放在今日,孔子也一定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他的教育方式灵活多变,既能循循善诱,亦能因事启沃,即便是直言相责,也能令弟子们心悦诚服。
正像颜回感叹的那样:“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
例如,有一天,子路问孔子:“听到了就去做,行吗?”孔子答道:“你还有父亲兄长在,怎么能听到就干起来呢?”
过了一会,冉有也来问同样的问题,孔子这回却答道:“听到后就马上去做吧。”
站在一边的公西华感到很迷惑,便问老师:“子路和冉有问了同样的问题,您却给了完全相反的答复,这是为什么呢?”
孔子说:“冉有为人懦弱,所以要激励他的勇气;子路的胆量却有两个人的大,勇武过人,所以要稍微压压他。”公西华恍然大悟。
在孔子的教育生涯中,不乏这样的例子。譬如,同样是问“仁”,孔子给颜回、司马牛、樊迟、子张的答案,大相径庭;同样是问“孝”,给孟懿子、孟武伯、子游、子夏的答案,也大不相同。
对此,阳明先生有一个有趣的比喻:“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酌其虚实温凉阴阳内外而时时加减之,要在去病,初无定说。”意思是说,圣贤教人就好比医生抓药一样,是根据病来写药方。症状五花八门,药方也千变万化,但是背后的这颗心,只是想帮人治了这个病罢了。
夫子教人之心,至诚至仁,无私无隐。只是学生资质有深浅,能力有不同,所以随机导引、因事启沃而已。
本质上,无论是因材施教,还是有教无类,所有教育方法的背后,不都是同样的一颗至诚之心吗?
一颗至诚之心,一颗无私无隐之心,一颗以天地万物为一体之心——夫子木铎之心,如是而已。此心如是,亦复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