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崧:杨宝森之《洪羊洞》

杨宝森《洪羊洞》

《洪羊洞》这出戏,可以说是杨宝森的代表作。他在这出戏里的“唱”、“做”、“念”无一不佳。而最引人入胜的,还是在唱的方面。他在唱的方面所有技巧,在这出戏里,无不具备。例如“恍音”、“脑后音”、“顿音”、“张口音”、“闭口音”,以及以逸代劳的唱法,都有层出不穷的运用。若是能将这出戏唱好,其他的二黄戏,自可手到摘来不费吹灰之力。而此戏之难唱,较之《碰碑》,有过之无不及吗,必须痛下工夫方能把握也。

(1)令公托梦

杨宝森《洪洋洞》原板

1950年香港演出实况

全剧之第二场,延昭随院子上,宝森头戴忠纱,身穿黑色压银线团花的披。个头儿虽不大,而气宇轩昂,有元帅风度。鼓点子打【垛头】,宝森随着点子亮相,尺寸严,分毫不差。步至九龙口,两眼平视,眼神向大边台前略一集中即行散开,如此与以后唱的一句“身不爽”,正相配合。第一句“为国家哪何曾半日闲空”,“为”字系由低起,完全宗余。“家”字用的是杨派看家的唱法用恍音,如彩云行空,风流蕴藉。至于“半日闲空”一句,行腔先紧后拖,使用脑后音,疾徐有致,当即落了一个满堂。第二句“东”字使用切音,收音时拖长。到了转身坐大座,身段潇洒自如。唱到最后一句“身不爽不由人瞌睡朦胧。”行腔极活而板槽极准,拖腔委婉动听。加上他的嗓音苍老,韵味醇厚,又非一般老生之所能及。无怪其又哄堂也。及令公托梦时,延昭从梦中惊醒。宝森眼神,在凝聚中透着衰弱,是能演戏者。以下的几句【摇板】,那时他仍唱的是老词:“猛抬头又只见我父令公,曾记得在两狼父把命送。哪有个人死后呵又能复逢,我这里下位去身难转动。”现在的录音,已经将这四句删除了。破坏全剧,莫此为甚。在唱“又能复逢”时,悲凉凄恻,有如孤雁长鸣。“难以转动”时表情亦佳。以下唱【倒板】,那时的词句是:“方才老元戎呵前来托梦”而并非是录音里的“睡梦中思想起老元戎”。下边一句“醒来时不由人珠泪满胸”在唱“泪”字时,用的是“顿”音,嘴上要有力。此亦为杨派之特别唱法,如无力,纵有此腔,但失去杨派之意味矣。待与孟良说明情由,命其前去盗骨,最后嘱咐他“需要小心”。念得是余味儿十足,面目表情亦佳。就这样结束了杨延昭的第一场戏。

(2)焦、孟丧命

杨宝森《洪洋洞》散板

1954年录音

全剧第九场,杨上场后唱的【二黄摇板】“孟良盗骨无音信,倒叫本帅挂在心。”尺寸适当,绝不拖泥带水,余味盎然,可圈可点。唱时站在台中,面冲着小边台口。在唱到“倒叫本帅挂在心”时,面随着身子向左转,眼神横扫台下,转身后坐小座。就在这转身的当口儿几秒钟之内,正好程宣上场,场子显得紧(如当时面不冲着小边而冲着大边,就会显得程宣上场的时间急促了),不可不注意。及至程宣去掉匣儿呈上来之后,延昭初不知其为何物,待至用手接过匣儿一观,方知是父亲骸骨。先以左手持匣,随即交与右手,向前两步跪倒。面呈惊愕,哀痛逾恒。接着起【摇板】“见骸骨呵不由人泪双流”,“流”字使一个长腔,一气贯到底(中有缓气,但台下听不出来,其妙在此),台下报以热烈掌声。“家院供奉二堂后”之“后”字,用的是顿挫唱法,为杨派别出心裁之绝活儿。但此种唱法,要唱得活而有力,如只唱其腔而无口劲儿,则将无味而流于呆滞,无足取矣。嗣闻焦赞、孟良双双丧命,不由得“哎呀”一声,昏倒椅上。“听说二将呵双双丧命哪”一句【倒板】,唱得是浑厚凄凉,兼而有之。“双双”二字翻一高腔,紧跟着“哪”字又使高腔;人在着急时,往往会将音调提高。此一句唱,即本此理而发,“飞行”两字,使足脑后音。紧跟着唱“叫老军”叫字又是杨派的顿挫唱法,用的是顿音。此间名琴师毕玉清君曾称,宝森此句唱得特佳,为余氏所不及,笔者有同感焉。杨之此种唱法,用的地方甚多,俯拾即是。如“珠泪满胸”之“泪”字及“许多鬼魂”之“许”字均属之。最后唱到“休得要”三字时,面目之神情及手势,至为可取。双手向老军表示不要惊动太君时,右手在髯口里,左手在髯口外,轻轻摇动着,身上抖颤,不用开口,已经将剧情交代清楚了。

(3)白虎星归位

杨宝森《洪洋洞》慢板

吊嗓录音

全剧第十一场,也就是八贤王探病的一场戏,是全剧精华之所在。大段唱工,繁重做工,都集中在这一场里,同时也是宝森表演最佳的一场戏。帘内一声“搀扶”,紧跟着六郎以左手扶宗保右肩出场。身穿古铜色褶子,腰间系有腰包,神情颓丧,面色苍白。一段【二黄慢板】唱得是神韵十足,堪称上选。声音悲凉苍劲,凄恻动人,大有绕梁三日之概。“尽”字完全用脑后音,敛而不瘟。“番”字拖长腔,滑而不膩,及至“宗保儿搀为父援榻靠枕”一句,身上边式,不瘟不火。先以左手扶宗保,突然站立不稳转身,改用右手扶宗保。继而顺势向左甩髯口,左手随之。再向右甩髯口,右手随之。如此者两次,再以右手扶桌边,几乎扶空。然后斜倚桌前,定了定神,再慢慢沿着桌边滚身转入大座。这一段做工,细腻之极。据称是得自叔岩。想系由乃兄宝忠转授,故能有此火候儿也,与一般做此身段者,大异其趣。其差别实难以道里计也。

在八贤王念“醒来”时,宝森接唱【摇板】。最耐人寻味的一句是“险些儿丧呵了我的命残生哪”,“命”字使一个小腔,“残生哪”是带着哭味儿唱的,而“残”字用的是“恍音”,所以听起来特别悦耳。下面的几句【摇板】,是以尺寸变化为衬托,以“咬字”和“气口”为技巧,歌来别具一格,非同凡响。但学起来并不容易,尤其是如像宝森运用得那样灵活,必须要痛下工夫方能办到也。

杨宝森《洪洋洞》快三眼

1950年香港演出实况

最精彩的还是下面一段快三眼的唱工。尺寸之佳,火候儿之老,无以复加,难怪台下为之疯狂。他这段用的是以逸代劳的唱法,与《大保国》之“臣不奏”一段唱有异曲同工之妙。有如在跳探戈舞步时自己跳里圈,让女舞伴跳外圈;带着舞伴围着自己的身子婆娑不已,令人目不暇给。宝忠的琴一上来便耍双弓子,用力卯上,疾如穿梭,风雨不透。唱未开口,胡琴先落了一个满堂。所谓先声夺人,当仁不让是也。宝森唱时,两眼微睁。身上鲜有动作。开口便铿锵入耳。“朝罢归”三字开始落好,以后接二连三,掌声此起彼伏。“年迈爹尊”及“洪羊洞”三字,最能沁人脾肺。及至“私自后跟”和“洪羊洞丧命”真是高山仰止,全园为之沸腾,待唱至“千岁爷呀”声近靡靡,眼神松散,面呈无可奈何之状,最令人心折。全场报以热烈掌声,至此已值回全部票价。以下的唱、做,都是梅、杨二位老板在大放盘请客矣。

杨宝森《洪洋洞》1957年录音

汪正华配像

太君及柴郡主上场。太君念“我儿醒来”,杨接唱【摇板】:“适才间与贤爷把话来论,耳旁听得有人声。”“得”字向上挑,“有人声”三字,工尺虽摆得平,而以咬字收音取胜,在平平之中有味儿,是为他人之所不能及也。“儿的老娘亲”一句,高耸入云,谁说宝森的嗓子不好,如听到这句,应俯首认输。嗓子既宽且亮,好不羡煞人也。以下“白发人”的“发”字和“反送了”的“送”字,均有独到之处。至于以下的低腔“黑发”和“儿的娘呵”有如滚雪球,顺坡而下,势如破竹。“好不伤情”的“伤”字,系运用口型变化而出。将此字切了个结实,十分够味儿,到“情”字则一泻千里,急转直收,堪称绝妙。

总之这段【摇板】与上一段【摇板】,俱为难能可贵,也是【二黄摇板】中之最难唱者。学此戏者,必须注意切磋。否则画龙不能点睛,失去神髓之大半矣。

在唱“宗保儿呵柴夫人哪将我搀定”时,唱腔兔起鹘落,高低有致。随着点子走到台前跪在台口接唱:“恕为臣再不能社稷重整,恕为臣再不能扶保乾坤。”唱腔大路子而在尺寸及咬字上作功夫,该快则快,该拖则拖。感情流露,清新悦耳。至于咬字切音,“不”字与“坤”字,均属可圈可点。在唱“霎时间腹内痛呵心血上涌”时,在【乱锤】之中向右错步,再向左错步,作站立不稳状。晃头摇须作心血上涌状。

下面的一段【散板】,唱得是鬼斧神工,变幻莫测,与身上表情互相配合。严丝合缝,不作第二人想。【散板】词句如下:

“我面前站定了许多的鬼魂。

焦克明气昂昂他的心怀不忿,

那孟、孟、孟佩苍呵他那里拱手相迎。

那一旁站的是勇将岳胜,

抬头只见儿的老严亲。

哭一声老爹爹黄泉路呵等,

无常呵到万事休去见先人。”

这段唱里,有几点是值得提出的,“面”字和“儿”字都用了小腔,十分悦耳。“许多鬼魂”的“许”字,用的是顿音。用在此处,显得特别美妙,与《锁麟囊》里的一段【流水】“袖手旁观”的“观”字有异曲同工之妙。唯如唱为“观观”或“许许”则大错矣。只能以顿音出之而不能唱成叠字也。在唱“心怀不”时,也只有两个“不字,而不宜用好几个不字。“不”字多而又唱不好,则有如出气矣,实欠大方。在唱完“孟佩苍”时,下了一记大锣,在台上他有个小动作,正相配合。“拱手相迎”的“拱”字又是一个顿音。“相”字运用口劲,“迎”字又是一个长腔。但与前面“好不伤情”的“伤”字,复有所不同。“情”字用腔是不规律无段落的,而“迎”字是有规律、有段落的,在录音内可听出其差别也。在出鬼魂时,宝森脸上有神情变化。在唱到“抬头只见儿的老严亲”时,宝森系就地而跪,并非抢前两步然后再跪。因鬼魂应该是在空中飘忽无定、看不见摸不着的,并无一定的所在,何必要向前走两步,岂非画蛇添足之作!在这种地方,看出是高人一等了。等到唱最后一句“去见先人”时,显得声嘶力竭有出气无入气,正与临终时迹象相同。“去”字仍用顿音,唯用力微弱。“先人”二字,用的直腔,以示其已近尾声了。僵尸气椅之后,随令公鬼魂之云帚引下。这一出唯一无二的《洪羊洞》,也就此告终。

总之杨宝森的《洪羊洞》,唱得是不瘟不火,恰到好处。佐以宝忠之琴,如蝴蝶穿花,游龙戏水,极尽烘云托月之能事。举凡小节骨眼儿、小垫头,无不严丝合缝,刻画入微。【摇板】之尺寸气口,无人能及,省去宝森不少力量。一段【快三眼】如行云流水,珠联璧合。铿锵入耳,掷地有声。傲视菊坛,盖世无双,可为此二人咏矣。

《京剧名伶艺术萃集》

中国戏剧出版社

2011年6月出版

京剧道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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