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宝罗:我倒嗓之后

宋宝罗先生(20岁)

我倒嗓以后连说话声音都变了,父亲心急如焚,几乎每天陪我去医院。协和医院、同仁医院以及当时最有名的中医师,都对治疗我的嗓子毫无办法,并且还警告说:“必须长期休息,不能吊嗓喊嗓,不能大声讲话,更不能发牌气。”这“三不能”使我万分苦闷。以往几年的学戏、唱戏生涯太使我留恋了。我不能不唱戏啊!怎么消磨这苦闷、烦恼的日子呢?后来我想到了一个好办法:跑书店。当时书店里有各种京剧剧本和戏考。每次去书店总买几本回来,看到这些剧名非常熟悉,因为这些剧目中不少戏我演过,也有不少戏学过。由于我文化水平太低,进小学没几天就失学了,大字不识几个。可是我有一股学习的毅力,就将戏考中的字一笔一画描写下来。后来被二哥发现了,对我说道:“这些戏考里的戏不全对的,错误不少,我借你几本吧!”于是,我抄戏本入了迷。以后我又向老艺术家如李洪春、张春彦等人借剧本,往往在一盏煤油灯下一抄就抄到大天亮。这种抄书方式,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很有益的学习方法。

宋宝罗《失空斩》

我在倒嗓时,我们的家已从施家胡同搬到延寿寺街三眼井胡同21号,这房子由母亲多年唱戏积攒下来的钱买的,大约花了四千多块银元。这座四合院是新翻盖的老房子,相当宽敞。北面正房三间,南面也有三间,东西各两间厨房、厕所。院子很大,地面铺着青砖,可以练功、跑圆场。院子里还种着花木,缸里养着金鱼,环境相当幽美。我们的住宅区属于文艺区,很多名演员如张君秋、王玉蓉、吴素秋、李洪春、余叔岩、杨小楼等的住处都离三眼井不远。东琉璃厂紧靠着延寿寺街。东琉璃厂是北京文化荟萃之地。这里有古玩店,金石书画的名店如荣宝斋、朵云轩等。各大百货店也都开设在东西琉璃厂,很多著名画家也都住在附近。这样的地理环境对我的成长大大有利,这样的文化环境对我影响深远。

更幸运的是有一位名叫马谌汀的著名书画家,正好租住在我家大院的三间南屋。这位马老先生已六十多岁,是最早一届故宫博物院的理事。他原住西长安街,因为讨了一个小老婆,家中天天吵架不得安宁就搬到此地来住了。这位小老婆年仅二十岁,比马老年轻四十余岁,原是马老的学生,学国画的。他们住进来以后,十分安静。马老每天上午去上班,下午就在家画画、写字。平时我常去马老家玩,看这位年轻女子作画,碰上不认识的字就去问她,我管她叫师娘。她不好意思答应,拿我当小兄弟看待。由于我懂礼貌、长相俊,也很得马老先生的欢喜。有时马老先生画梅竹时,我也跟着画几笔。马老先生发现我很喜欢绘画,有绘画的天赋,有时也叫我帮忙着颜色,如此看看、画画、涂涂,不知不觉中对中国画发生了浓厚的兴趣。马老是当时有名的书画家,结识了很多书画家中的名流。如齐白石、于非闇、李苦禅、王青芳、陈半丁等名画家常来拜访马老。有时,马老也带着我拜访那些名画家。马老在介绍时说:“你们可不要小看,当年他还是一位著名童伶呢!”那些名画家大都是京戏迷,都说:“知道,知道,我们还看过他的戏呢!”有时候马老去故宫上班还带着我去观摩那里珍贵的藏画。这样一来,我对绘画更感兴趣了。马老先生又酷爱京剧艺术,他还经常带我去看名伶的演出,并加以评论,使我增长了不少知识。至今回忆起来,我对这位启蒙画师仍然怀着深深的敬意,从这位老画家身上确实学到了很多东西。

宋宝罗先生画作

经马老介绍,我又拜于非闇为老师,学习工笔花鸟画。受到于老师的教导和启发,我又开始学习刻图章,于老师教我如何写反字,怎样用刀,以后又学着给于老师刻了几枚闲章,从此逐渐入门。于非闇老师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他对绘画、篆刻和京剧艺术都有精深的见解,对我今后的绘画艺术、篆刻艺术具有深远的影响。

北京中山公园内有一个水榭林园,是著名书画社湖社的活动场所。社长金北楼是个很有名气的全能书画家。湖社有一条规定,自愿加入湖社的会员,名字中都要有一个“湖”字,如名画家吴湖帆等就是。湖社天天有笔会,经常举办画展,这是最好的学习机会。我就在这里认识了许多名家,如徐悲鸿、张大千、徐燕苏、陈半丁等。

大概是1933-1934年春,有一次湖社在水榭举办笔会,几位名画家合作画一幅《春回大地》的国画。徐悲鸿先生先在画纸上画了几只麻雀,题款后发现没带图章,感到十分遗憾。当时水榭里备有纸、笔、墨、砚、石头、刻刀等,供画家们随意使用。我见此情形,就灵机一动,拿起一方石头、一把刻刀,偷偷在角落里刻了一方“悲鸿”两个字的图章。徐悲鸿意外地看到这方图章,真是惊喜万分,他就在画上印了这枚图章,满意极了。他高兴地说道:“小宋,你刻得很好,以后你专门治印,肯定会有前途的,你好好干吧……”得到徐悲鸿先生的赞许,我很受鼓舞。以后,我看到徐悲鸿很多画都盖上了这枚印章,对我来说是极大的鼓励,至今还保留着这方印样。

徐悲鸿印章

不久,九・一八事件发生了,社会动荡不安。我不懂也不关心政治,只感到社会上乱哄哄的,很不安全。这时候,湖社社长金北楼先生去世了,徐悲鸿、张大千因蒋介石作出了把故的珍贵古物南迁的决定,先后愤而离京。那时的故宫博物院院长易培基乘机裝了一手提箱的宝贵文物,逃到国外去了。这是故宫发生的第一次盗宝大案,至今没有下落。马老先生为此事精神上受到很大刺激,再加上家庭里吵吵闹闹,更使他心烦,不久也郁郁而亡。马老的死,对我来说失去这么好的一位恩师,心中非常难过,人海茫茫,良师难求啊!   (宋宝罗撰述 任明耀整理《艺海沉浮》1999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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