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 帮助
那天坐地铁上班的时候,遇见了一个盲人。
高峰期的地铁里,因为太拥挤,其实你很难发现同一个车厢里有一个盲人。他靠着根扶栏站着,闭着眼睛,好像在自言自语,和身边一个个闭目养神的上班族没有什么两样。直到过了几站,下车的人多了些,车厢里的位置终于稍显宽敞,他用手里拄着的拐杖“哒哒哒”地敲击着地面,好像在探索着身边的区域,眼睛一翻一翻的,却又并不睁开。
周围的人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几秒后,脸上露出了些了然的表情,哦,原来是个盲人。
当大家都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都默默地、小小步地往后退了一下,于是他的身边就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空白圈,好像一个透明的罩子,把他和人群隔开了。
播报到“下一站,龙华中路”的时候,他抬起了头,用拐杖轻轻地触地,往车门的方向移动。这时边上有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上前一向拉住他的胳膊,拽着他往车门的方向快步走了几步,然后说“这里就是车门了啊!”。
年轻的盲人有礼貌的说了声谢谢,然后慢慢地说,“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龙华中路是在相反的方向开车门,应该是在另外一边。”
大叔一愣,瞟见边上几位都纷纷点头验证,于是又拽住盲人的胳膊,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另一边的车门口,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执拗地拽着他的胳膊站着。
到站的时候,车厢里的人都很有默契地等着盲人先下车。他回头说了一句“谢谢”,然后便慢慢地下车了。我也是跟在他身后同一站下车的,他走得不快,拄着拐杖慢慢地走着,以我的步速很快就超过了他。和我走得差不多快的一个女生,还一直忍不住回头,有些担心地张望着他的方向。
出于一种微妙的心理,我没有回头。我觉得这位盲人,讲话的时候条理清晰,对于自己下车的车站也非常得了解,下车时的步伐虽然不快,但是走得很镇定,方向很明确,不像是第一次单独出来坐地铁的样子。所以我想,作为这样一个在早高峰独自出来挤地铁的盲人,他应该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样的场景,也确定自己的能力可以应对这一切。
在这样的前提下,有一个念头模模糊糊地闪过我的脑海:
如果我是这位盲人,在那位大叔把我拉到下车门口的时候,我会怎么想呢?
首先我不喜欢陌生人的肢体接触。不喜欢有一只手,毫无预警的拉住我的胳膊。
其次对方强行把我拉往错误的门口时,我可能会有些生气。难道我不知道我自己要去哪里,要在哪里下车吗?你这样强行地拉我(还拉错了),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呢?
最后,在我礼貌地告诉你你错了,而且显然我对我要下车的车站比你更了解的时候,你为什么还要一起拉着我的胳膊不放,好像我是个生活无法自理的人呢?
对比起现实中这位盲人的淡定,我大概是个超级玻璃心的盲人吧。
叫我有些害怕的,是那些不由分说的“帮助”。
举个不恰当的例子。
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你失恋了。有些人怕你寂寞,拉着你出去每晚唱歌喝酒,高喊着“失恋无罪,不醉不归!”。有些人更加实惠地劝你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开始积极地给你介绍新的对象,这个帅气那个阳光。
面对大家的好意,我没有理由拒绝。但事实上,我只想一个人静静地呆着,经历不得不经历的伤感、痛苦、沉寂,过了那个时间,到了那个份上,我自然会开始好起来的。
再举个不恰当的例子。
有次我和一个朋友去吃饭,吃的是越南河粉,上面很实在地铺满了牛肉。分量太大我吃不下,就很自然地把牛肉夹到了对方的碗里。
他皱了皱眉头,“我不要牛肉了。”
“可是这是很好的牛肉啊?”
“可是我不要牛肉了。”
“哎那么好的牛肉多浪费啊……”
“可是我不要牛肉了,谢谢。”
不由分说的帮助,是不容拒绝的好意,是从天而随身携带牛肉片,是“我是为你好”这句听烂了的,放在明面上说了无数遍,放在暗地里思忖了无数遍的话。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大家都懂。
己之所欲,慎施于人。这个道理却没有那么容易懂。
帮助的前提,是对对方的尊重。
如果带着一种施舍,怜悯,甚至有些居高临下的心理,受助的对方其实是很容易感觉出来的。
其实我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觉得自己是颇有些“鸡蛋里挑骨头”的意思。你看,明明大家都自发地去帮助盲人了,怎么你非要在这唧唧歪歪的?
只有当善意成为一种普遍现象的时候,我们才会去挑剔,这个善意释放的方法是否有效。
善意当然是绝对的善意。而善意的效用,却是相对的效用。
如果社会道德已经发展到了,我们自发地想去释放善意的时候,那又何妨再多问一句。
“我可以帮助你吗?”
“好的。”
“谢谢。”
“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