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秋雨文化课】打卡第五天:把自己留在唐诗的山水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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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唐诗的误会

今天,还要继续讲我们对唐诗的误会。

上次讲到,唐诗数量极大,但优秀作品的比例极小。它在历史上的好名声,都是那个极小的比例带来的。让所有写于唐代的诗歌都来享用唐诗的好名声,是一大误会。

在唐代结束之后,这个误会更加扩大。因为唐诗的好名声激发了后代中国人极大的写诗激情,只要稍通文墨,就哼哼唧唧,诗句滔滔。即便在现代,也有那么多人在写古体诗。大家都认为,这是“太白遗风”。这对李白,对唐代,都很不公平。

不管是“古诗”还是“古体诗”,绝大多数,连唐诗中的平庸部分还比不上。

想起了乾隆皇帝。他一个人写的诗,也多达四万多首,与《全唐诗》的数量差不多,这实在太惊人了。他天天写,大量写,周围的大臣中不乏饱学之士,都鼓掌叫好,把他自己也搞迷糊了。后来终于有一位叫李慎修的官员大胆上奏,劝他不必以写诗来呈现自己的治国才能。乾隆是个聪明人,一看奏子就知道官员转弯抹角在说他的诗写得并不好,不要再写了。于是,他立即又写了一首,意思是:我知道诗不好写,但如果不写,闲下来的时候做什么呢?他很坦白,说写诗是为了打发无聊。一无聊,就闹出四万多首,那实在是无聊到了极点。

《全唐诗》

这样的诗,当然就没法看了。

现在很多年轻人以为,一个人能写古诗和文言文,一定非常有学问,就盲目崇拜。其实,古体诗和当代诗,文言文和白话文,只是一种“技术性转换”,中间不存在学问和才情的差别,今天的年轻人只因为陌生,产生了在中国一直流行的“陌生感崇拜”,你就上了当。大家应该知道,几千年来,那些等级最低的“文痞”、“文渣”、“文赖”,也能把古体诗和文言文写的十分顺手,就像伦敦郊区那些无业流氓也能把英语讲得十分流畅。

对于这个问题,我要以一个文化长辈的身份告诉你们,我本人,由于早期教学和文化习惯,对于写作古体诗和文言文没有任何障碍,但比较之下,反而觉得写作当代诗和白话文更需要才情,因为古体诗文有太多现成的套子,顺手牵羊很方便。一篇文牍,如果让我用文言文写,一定比写白话文快一倍。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要去学写古体诗和文言文,读读就行。对于现在社会上那些装神弄鬼的“假古人”,笑着看一眼就可以了,不必认真。如果他们闹得太恶心了,就不妨到耳边悄悄提醒他们一句:“其实古人说的也是白话,不信可以翻翻《水浒》和《红楼梦》。”

唐代诗人排名

确实,唐诗的最高意义,是为中国文化增添了几个辉煌的人格范型。我一定要把这个观念传达到下一代,因此就出现了我在北大讲课时举行的那项著名的民意调查。我让各系学生投票选出你心中最喜爱的唐代诗人,投十名,要排序。

在投票之前,我对学生们说,此刻,唐代诗人的九天之灵,都会急迫地等待投票结果。他们必然想知道,自己在千年之后中国年轻学子心中的地位。因此,我希望北大的学生们认真,再认真。我们的投票,没有候选名单,也没有候选范围。

让我高兴的是,北大的学生确实很认真,对于唐代诗人前十名的排序,没有两张选票是重复的,也就是每个投票者都各自动了脑筋,没有参考别人。

更让我高兴的是,如此各不相同的排序,前四名却相当集中,那就是:李白、杜甫、王维、白居易。

这个排序会让不少教师稍感奇怪的是,一般文学史上会把白居易放在第三名。我仔细研究了一下选票,发现投王维的以女学生居多。在下一次课堂上,我就问女学生们特别拉高王维的原因,她们的回答出乎意料,居然是因为王维长得帅,而且丧妻之后不再移情别恋。

王维

王维确实长得很帅,这曾让与他差不多年龄的李白心生嫉妒,因为李白长得比较矮,模样不太斯文。长得很帅的王维还精于乐器,又写那么一手好诗,确实很吸引人。女学生把王维的名次拉上来很合我意,因为我很喜欢他的诗。

由于女学生们提到了王维没有移情别恋,我又问,她们是不是看到一个长辈文人的文章,说白居易生活作风不太检点。女学生们笑了,说:没有看到,即使看到也不会上心。王维的忠贞和白居易的浪漫,她们都很欣赏。她们反而奇怪那个写文章的长辈文人,成天批判周边的同行还不够,居然穿越千年审查起了唐代诗人。按照这些文人的思路,流放中的屈原把花草佩戴在身上,也是作风有问题。李白喜欢在腰上挂一把长剑旅行,也变成了炫耀凶器。

那我们就不去理会这些文人了,还是想想北大学生和唐代诗人横跨千年的心理对接。北大女学生们对王维的评价,恰恰证明了人们接受文化其实是在接受人格。

诗歌的时代,也是以人格划分的。

李白的主要作品,产生了“安史之乱”以前,他与王维,代表了盛唐时期两种互补的诗性人格,李白气势如虹,王维也意气风发。杜甫,则是在“安史之乱”中站出来的恂恂君子,以沉郁顿挫的声音感动了灾难中的土地。白居易在李白去世后十年、杜甫去世后两年才出生,完全是另一个时代的诗人了,沉重的历史在他笔下变成了多情夜雨中的铃声和琴声。而比白居易更小四十岁的李商隐,更是走了一条与前辈们完全不一样的路,他只在探寻深幽的内心。

这样的名字还可以讲出不少,例如北大学生票选较多的杜牧、王之涣、刘禹锡、王昌龄、孟浩然。他们每个人的时间定位、空间定位和个性定位是那么不同,却都一一输入了中国人的集体人格。他们既像是我们的忘年老友,又像是我们自己的一部分。甚至,我们可以像谈论家人一样谈起他们。

李白还是杜甫

记得二十几年前,日本的NHK电视台正在做特殊地形中远距离长时间直播试验,决定以长江上的一艘轮船作为几天几夜的直播对象。那么,轮船上有什么活动可以让日本观众几天几夜不厌倦呢?他们很有心,选了几位资深的日本汉学家与我谈唐诗,而且是谈与两岸风光有关的唐诗。这个构思很好,我就与几位日本教授一天天长谈起来。谈着谈着,发现谈得最多的还是李白、杜甫,因为他们都写了不少与长江有关的诗,而且写得那么好,经得起谈。都最后,终于出现了逃不开的问题:更喜欢李白,还是更喜欢杜甫。

出现了争论。争论得很愉快,又很激烈,大家都举出了越来越多的证据。我几次走神,心想,这儿似乎是子孙后代在讨论曾祖父、太祖父的性格脾气,但坐在我对面的,明明是外国人,讲的也是外国话。因此,就在长江三峡的层峦叠嶂、滔滔激流中,我切身领悟了唐诗的世界身份。

后来,两位日本老教授接受了我的“折衷方案”:我们毕生追求大美,一定不能放过李白矫健的身影;但是,如果在追求大美之外还想找一个朋友坐下来娓娓谈心,那就是杜甫了,没错。李白好是好,但坐不住。对朋友,也不会像杜甫那样用心。

一位日本教授对我说:本来更喜欢杜甫,但是,领略了三峡和整条长江之后,就更理解李白了。这山水,只有他这样的气势才配得上。

我对他们表示感谢,代表着山水,也代表着李白。我想,每个中国人都具有这种代表资格,因为我们身上都有唐诗的D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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