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生日饭
侯占良
那年重阳节,母亲走丢了。接到老家妹妹的电话,我一下子慌了神,便即刻呼儿唤女,给侄子们发语音、打电话,商量如何寻找。
母亲是下午两三点出门的。走前,用苞谷糁混合着酸菜炒饭,据说还撒了不少葱丝香菜,油汪汪的。炒着炒着,妹妹和保姆稍不留神,母亲就没影了。
八十六岁,失忆了的母亲能到哪儿去呢?亲戚邻里侯姓家族的几十户人,年轻的上传照片,在微信朋友圈发寻人启事,年长的商量着分头赶往母亲的几户老亲戚家,剩下的人便村前屋后、河边坡地呼叫。
直到晚上十二点多,依然没有母亲的任何消息。后半夜,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像鞭子,抽着一家子人的心。大家焦虑烦躁,坐立不安。第二天,儿子的同学借了搜救犬,这小东西厉害,跟着它,终于在龟山根的一条水沟里,唤醒了昏睡着的母亲。
我们问母亲:“去干啥?”母亲回答说:“给看门的四叔送生日饭,等着等着就睡过去了……”
母亲的话像旧胶片,回放着我们家族的陈年旧事。
1949年,母亲嫁到侯塬村。不久,不到四十岁的爷爷病故,年轻的奶奶拖着四儿一女,日子的窘迫不难想象。其时,父亲是老大,家里还有二叔、三叔、姑姑、四叔。别的孩子还好说,四叔在一场病后,耳朵全聋了,人也傻傻的,不受家人稀罕,比如九月九日是他的生日,大家常常忘记。那时四叔才三四岁,心软的母亲看不下去,便每每自作主张,用苞谷糁拌酸菜,偷偷炒一碗生日饭,端给年幼的四叔。
1952年,养不活四个娃的奶奶,决计给四叔另寻活路,送他去商州东乡一户无儿子的殷实人家。本以为四叔进了福窝窝,谁料想到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他的养父母先后去世。
四叔的日子过不下去,没办法,奶奶在临咽气前嘱托父亲和叔父们:“把老四接回来吧,一家一年轮着养……”听了那些话,母亲眼泪汪汪,哽咽失声。待父亲和叔父们离开,奶奶拉着母亲的手说:“长嫂如母,后半辈子,你替妈多照看着老四……”
坏也罢,好也罢,四叔总算有了吃饭的地方。
二十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一夜之间,毗邻侯塬村的商洛纸厂红火得不得了,拉纸的汽车挤破头,造纸的麦草垛子堆成山,料场看门的老张劳累到差点吐了血。他和二叔都喜欢吼秦腔,算戏友,二叔便提出让厂里多雇个老实人,帮忙打理料场,灶上管三顿饭,每月效益好时发一二十元工资。
一晃,四叔在那干了六年,六年里的六个九月九日,无论四叔轮转谁家,母亲都要悄悄补四叔一顿生日饭,捞面、蒸饭、腊肉片,可四叔最爱吃的还是苞谷糁炒饭。
沧海桑田半辈子,大前年开始,母亲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儿孙名字混着叫,刚搁下碗筷就忘记了已吃过饭,又在锅台张罗,连自己是谁,住哪都说不清,可独独记住了四叔的生日。
母亲忘不了的,是她对奶奶的承诺。
那一年的九月,我让儿子请了半天假,带着孙子,买了牛奶、饼干、水果,做了苞谷糁炒饭,赶往秦岭南坡的敬老院看望四叔。
岁月不饶人,我的年迈的母亲对奶奶的承诺,理应轮到我和儿子这一辈人来延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