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人读诗041：秦巴子——药店老板看不好自己的失眠
《中药房》
□ 秦巴子
日出和日落，要经过路边的中药房
欲念被幌子悬置在空中，这高度
使世俗的心受伤。美梦如同疾病
风把炮制中的药香
一直送到人的尽头，时间的尽头
药房是一座永远的图书馆
众多的名字令人不寒而栗
漂浮的头颅如临深渊，思想
仿佛蚕蛹，落入药剂师掌中
在干旱的年份几乎成为空壳
食物、天气、眼泪和词
把神经性骚痒扩散到毫发
我们无以名之的痉挛和恐慌
在药房的戥子上都有份量
人对世界的理解一如中药对于疾病
哲学利用了这个关系，在药房深处
茂密的罂粟丛里，炼丹、读经
通过纷乱的世事重组时间
医学在另外的瓶子里，从草根提血
从花朵观海，以方剂救世
良药苦口。我们一生的把柄
在架上的某一只药屉里，或迟或早
要被抽出来搭配和调制
一朵花医治另外的花
一根骨头克服另一根骨头
动物的机体，嚎叫出生命的辩证法
烘、炮、炒、洗，蒸、煮、泡、漂
医治和救助使事物纯净，贮藏
使心性趋向平和。生活简化为吃药
人就能从尘土中看到真相
而如此多的死亡却在真象之外
药房之外。未及消化的早餐和未了的
心愿，倾刻之间成为内脏。中药
人人可卖，而谁能改变时间的方向？
上午是药房最忙的时刻
坐堂的老人满面苍桑
渺茫的世事透过玻璃
使候诊的脸受潮。男人伸出胳膊
女人把衣摆提到胸部，中药
让青春持续到午后，存在就成为书籍
我们一生的阅读都是消除痛苦
理解即是诊治，中药房最后说出
真相：一切活物都有疾病
一旦死去皆可入药
1991
《此世此刻》
我低下
无法高贵的头颅
哀悼我那些在股票市场里蒸发
不知去向的
微薄积蓄
哀悼我每次在餐馆吃饭时
付给地沟油的
小费
哀悼为一瓶酒里多出来的那些水
和酒后吐出之真言
所埋之单
哀悼寺庙门前灰飞烟灭的香火钱
虽然我从不烧香
但你的祈求和所许之愿
我也一并哀悼
哀悼天桥之下
十字街头
你交给职业乞丐的
那些善意与善款
哀悼我们每个人
看病吃药时
额外付出的那部分
钱和尊严
哀悼为两罐奶粉
付给水货客的代购费
接着
哀悼望子成龙的家长
为每个开学典礼
交上的份子钱
他们觉得能交出去
心里就踏实了
可他们
并不知道
把孩子抵押给考试制度
需要未来再交一笔
人格的赎金
哀悼这些无形的赎金
哀悼我们预支未来
捐给地产大佬和银行家的
那笔巨额贷款
哀悼
我们每一天的买路钱
哀悼我越来越低的稿费
所扣之高额税金
顺便也哀悼
税金中被机器吃掉的部分
哀悼在潜规则里
付出了乳房、屁股、大腿和性感高跟的
那个美丽女人
无法向上司索取的
服务费
（留有针孔录像资料的
就先不哀悼了）
哀悼为拿到血汗钱
多流的那些血和汗
你们说
视金钱
如粪土
与此同时
我哀悼
不小心掉入下水道的
两枚瞪圆了眼睛的硬币
它们在黑暗里
什么也看不见
2013
《在长安等一个坐地铁来参加诗歌聚会的人》
我在大雁塔对面
的咖啡馆里等人
窗外是地铁三号线
一个施工现场
我等的朋友
说要坐二号线换三号线
才能过来
我看着地面工地
看不到地下的火车
但我想像了一下
地铁在下面奔跑的样子
大概像一条发疯的蚯蚓
在土里快速地向前拱动
这样想的时候
目光不由自主地紧盯着
施工中的三号线工地
我以为再过一会
我的朋友的脑袋
就会从这个正在挖掘的
地铁车站里冒出来
拨去头上的浮土
像个文物，有些害羞
他说：“我没迟到吧？”
《不得缺席》
一个强硬的声音
他说：不得缺席
我只好坐在下面
看一个人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然后下来
另一个人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第三个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第四个上去
念几页打印纸
一直坐在上面的那个
他说同意的请举手
我忘记了举手
但手没有因此减少
他说反对的请举手
我举起手
但可以忽略不计
他说弃权的请举手
我举双手像是投降
但手没有因此增多
我觉得如果我没有手
也不会影响会议进程
我到会，然后离开
没有人理会我的存在
但是如果我没有到会
就成了一个缺席者
缺席者将被缺席审判
《极度失眠》
我在棉花里躺着
棉花是我的身体
但我的肌肉不在
我在铁板上躺着
铁板是我的身体
但我的骨头不在
我在刺丛中躺着
尖刺是我的身体
但我的神经不在
我在疯癫中躺着
疯人院是我的身体
但我的头脑不在
连续十几个小时
我在床上等梦不来
而身体已经跃出窗外
我在虚空里躺着
翻江倒海腹中舟
翻云覆雨心头泪
我听见我的身体在叫喊
我自己扶起自己穿行于黑夜
天亮时又把自己按倒在床上
【南人评诗】
如果用许多诗人的诗做一杆秤，秦巴子的诗就是秤砣。朴实，内敛，沉稳，坚定，有四两拨千斤之力。读老秦的诗如同深入一枚导弹内部，仔细观赏其缜密巧思的设计和对爆炸威力的浓缩，在没有发射之前，你已经听到了发自内心深处冲天而起的一声巨响。
如果说诗人的诗是治世之药，那么老秦的诗就是药中之药。
《中药房》是老秦的经典，诗中字句如灵芝、人参，漫长岁月的生长，多道工序的精制，所有的时间、空间全都装进了小药屉中。用这些药治病，就需要用水火耐心煎泡，让时间空间里的精华重新释放，确保药到病除。
更快地理解这首诗，可以先看最后两句——“一切活物都有疾病/一旦死去皆可入药”——它是两把钥匙。
诗中有四把锁：
一是：活物——植物（人）
二是：疾病——欲念（灵与肉）
三是：中药——天地灵气（历史经验）
四是：时间——生（死）
就“活物”和“时间”这两把生命和命运之锁而言，“一切活物都有疾病/一旦死去皆可入药”让人醍醐灌顶，鲁迅先生在一篇杂文中打过类似的比方——“这个孩子早晚会死的”。话不中听，道理却明摆着：人一生下来，就在奔死的路上。孕育之初，自身肌体就已经开始与时间对抗——细胞的死亡与新生。等到细胞新生的速度慢于死亡的速度，人就衰老了，等到许多细胞再无法新生，甚至被恶毒的癌细胞一一吞噬，那就已经快完蛋了。中药人人可卖，而谁能改变时间的方向？
就“疾病/欲念”之锁而言，我们一生之中，都会遇到灵与肉的疾病与疼痛。有些病是人类集体的欲念导致，比如工业文明导致的环境污染以及人的异化；也有些病，是我们瞎折腾——既有领袖们的“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也有小民们七情六欲导致的七窍生烟、七孔流血。人一出生如一辆新车，新车就是用来开的，剐蹭、碰撞在所难免，不然上保险干吗？人活着不去闯荡还有什么意思？无论个体还是群体，折腾是无法避免。而折腾导致的结果是“一切活物都有疾病”，更搞笑和绝望的是，”我们一生的把柄/在架上的某一只药屉里，或迟或早/要被抽出来搭配和调制/一朵花医治另外的花/一根骨头克服另一根骨头“，冥冥之中，命运早有安排：人，会旧病复发；人类，会历史重演。重演之后，我们变成了又一味药装了药屉，等待为下一次历史重演开出药方！
就”中药“这把锁而言，中药的药效来自于先天药材采集到的天地之灵气和后天人们对药材的精心提炼——烘、炮、炒、洗，蒸、煮、泡、漂。
一种药方是：“通过纷乱的世事重组时间”，在历史的比对中找到；另一种药方是：“从草根提血/从花朵观海/以方剂救世"，在回归自然中找到。
即使我们面临如下困境——
漂浮的头颅如临深渊，思想
仿佛蚕蛹，落入药剂师掌中
在干旱的年份几乎成为空壳
食物、天气、眼泪和词
把神经性骚痒扩散到毫发
我们无以名之的痉挛和恐慌
在药房的戥子上都有份量
只要尊重自然规律，汲取历史教训，我们虽然不能逆转时间，但我们一样能稳定病情。
从“美梦如同疾病”到“人对世界的理解一如中药对于疾病”再到“生活简化为吃药/人就能从尘土中看到真相”，从“药房是一座永远的图书馆”到“存在就成为书籍/我们一生的阅读都是消除痛苦/理解即是诊治”，最后全都还原真相：“一切活物都有疾病/一旦死去皆可入药”。你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生生世世，活着是病，死了是药，时间之轮滚滚向前，谁能逃脱这既定的宿命？
联想到环境污染、全球气温变暖、加州大火以及技术让人类变成怪兽，我认同老秦的说法：
中药人人可卖，而谁能改变时间的方向？
理解了这首《中药房》，再读后面的几首诗，就容易理解了。
《此世此刻》：此世美好的愿望及付出，敌不过欲念催生的此刻无法化解的苦痛。
《在长安等一个坐地铁来参加诗歌聚会的人》：人得病，诗是药，等人即为等药，文物一样爬出浮土的朋友何尝不是一朵刚刚破土的千年人参？
《不得缺席》：自由与权力、真实与荒诞之间的抗争，结果早已料到，再次抗争，只是徒增人生的虚无感，并且会染上了一种时代病——“害怕缺席审判病”。
《极度失眠》：诗人似乎试遍了所有的药，却因为肉体与灵魂不在一处，从而导致所有的治疗全都无效，未能达到“一朵花医治另外的花/一根骨头克服另一根骨头”的药效。
我在虚空里躺着
翻江倒海腹中舟
翻云覆雨心头泪
……
我听见我的身体在叫喊
我自己扶起自己穿行于黑夜
天亮时又把自己按倒在床上
这种灵魂出窍的病，几乎跟人死了差不了多少，这种病，哪位神医能来医治？
读完这几首诗，再看老秦的照片，他在一堆书籍中间，如同在一堆中药房的药屉中间，两眼看着你，正在给你号脉，努力治愈你的心病。
可医生从不给自己看病。
老秦病了，谁来治？
《中药房》似乎是老秦的一部心灵史，甚至是一种个体的宿命。
看了他的一些近作，我有一种担心：老秦这么一个较真的人，何时能走出自己设下的迷宫？或者说，是他病了，还是时代病了？
【作者简介】
秦巴子，诗人，作家，杂志编辑。出版有诗集《立体交叉》《纪念》《神迹》《此世此刻》等多部；长篇小说《身体课》《过客书》《跟踪记》，短篇小说集《塑料子弹》；随笔集《时尚杂志》《西北偏东》《我们热爱女明星》《窃书记》《有话不必好好说》，主编有《被遗忘的经典小说》（三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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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人评诗004：《很少有哪一个少女的身姿不被乐善桥曲线无情解构》（任洪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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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南人诗集《黑白真相》（主播：芳心许卿）
南人，男，江苏泰州人，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2000年创办诗江湖网站。作品入选《中国先锋诗歌档案》《新世纪诗典》《当代诗经》《中国新诗年鉴》《中国诗典》等，出版有诗集《最后一炮》《黑白真相》《致L》等。获磨铁诗歌奖2017年度十佳诗人奖；诗集《致L》获第二届《诗参考》杂志十年优秀作品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