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T叔叔讲庄子』所以，一只鸡，它的生命到底怎么样才是只好鸡？

今天

曾经一位大陆的作家阿城，多年之前，跟香港的徐克导演还有谁，有过一个座谈会，他们这群艺术人就讨论到一个日本电影，叫做《梄you山节考》，是讲在很困苦的年代，那种山里面的村落，必须要把老人家丢到山里面去自生自灭的一个非常悲情催泪的电影。

阿城就提出来说：那电影有一个非常关键的『不自然』的地方。他说：那个电影中，要把老爸爸送上山去，让他们自己死，心情上哭得死去活来，非常难过。但那都是我们以『现代生活没有这种问题』的基准去想象那个画面，才给它加了那么多悲情的感觉。如果是真正活在其中的人，比如说，我们大陆的人，经验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那种劳改、下乡的过程，也是没有东西吃，饿得要死；或者是在狱中性饥渴得不得了。可是那个时候饿得要死的感觉就是『肉体的』饿得要死的感觉，并没有更多心理上的其他悲情啊什么的感觉，在那个环境你也不能把它怎么样的时候，你情绪上是没有那么多『多余的』感觉的。

所以，他们对那部日本电影的批判就是：当那个状况真的是有那么穷，老人家真的是要送到山里面让他自己去死，如果实际上的客观环境真的是如此，而人也如实地承认这个事实的时候，其实挤不出那么多眼泪的。肉体上的饿、肉体上的生病、痛苦会有，可是心理上面的那些情绪，那些艺术人就认为，这可能是幻想出来的。实际上在哪个情况里面，人不会有那么多情绪。

就像三年前，我妹妹跟我讲她家里发生的事（我妹是我继母省的，她和我爸、她妈住一起），她说：

『有一天，妈妈又发神经啦，拿着菜刀指着我，大吼要捅死我。我那时真是有点忙不过来；一方面赶快把家里的其他刀子都收到她抢不到的地方，一方面也觉得这女人发起疯来真的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哟，我赶快撑起一把雨伞对着她，主要是护住自己的重要内脏，别被她一下就捅死了，避开要害，就算被捅到，还要留住一口气打电话叫救护车才行嘛。可是，哥啊，你知道吗？我们这个老爸唷！真是超不会读空气的!都这种时候了，他还要进来乱，坐在沙发上跟我说：『方方啊，你把全家的刀都收掉了，等一下我还要剁肉，做咸蛋蒸肉给小外孙吃啊！你刀收了，我怎么做菜啊？』我真服了他啦。我只好说：『爸，厕所镜子后面还有一把小水果刀，你先用那个啦！』烦不烦啊？后来妈妈僵持了半天，还是攻不下我，又更恼羞暴怒了，就开始尖叫：『你们不让我拿到菜刀又如何？以为我就不能把你们全都毒死吗！』……』

各位应该……还听得出来，这是非常腥风血雨的家庭伦理大悲剧吧？可是我听我妹讲，你不觉得，整件事充满着一种莫名的漫画般的喜感吗？主要是，我妹对她那个妈，一向就是说：『我妈是什么东西？就是坏人嘛！』当一家大小，都老实承认这个人坏掉了、而且坏道那个程度，尽管发生事情还是需要见招拆招，甚至需要叫救护车来救命，但，人的情绪，就只能这么多，闹不了更大。

所以，客观而言的『苦命』，如果身处其中的人，能一一把事实都承认了，在主观的世界，就不一定需要感觉『很苦』。

那不久之后，我继母就开始有一点失智的现象了，我爸跟我提到她常会记不得东西、迷路回不了家时，我说：『恭喜呀！失智了，把她送辽阳机构去处理掉，你们也就自由啦！』我爸说：『你也不要把事情想得那么美好！很多人，他脑洞开很多，但就硬是不脑残，怕还是要拖哩……』

现在一般心理学不是也说吗？人在应对痛苦时的五个步骤（5 stages of grief），是：先①否认denial；否定不下去了，就②恼羞成怒anger；怒不出个名堂了，就想要③讨价还价bargaining，事实能少承认一点，就尽量希望能少承认一点；到最后不得不承认了，就④沮丧depression，因为自我感觉太不良好了，所以陷入自我否定之中；到最后什么都玩腻了、闹够了，才会接受事实acceptance，这时痛苦才会结束。

而我们练《庄子》第二招『承认事实疗愈法』，说白了就是：一开始我们就晓得目标是『接受事实』，所以中间那些挣扎就不搞它了，直接跳到最后一步就好。

但如果你第一招的基本功没基础，心力不足以一口气就冲到第五步，那也没关系，你就一步一步慢慢玩过来也行，至少你知道整件事情是这么一回事：『①什么？我癌症第四期？不可能？』『②我恨啊！我又没做坏事造孽？为什么老天爷对我这样？』『③应该没有那么严重吧？我自己觉得还好耶，是不是误诊了？』『④唉呀……我心情好坏啊……我不想再努力了，人生为什么这么累呀……』『⑤啊？下次化疗几号几点？第几诊间？』做熟了，你自己也会觉得：『我这个人真的戏好多哦，演这么累是在玩什么啊？』渐渐也会越来越快的。

当然，这个承认事实的难处，在《庄子》中就又多了一个向度，也就是『不可知的冥冥中的安排』。我们真的是来游戏的世界练功的吗？不是都说『宗教是心灵的鸦片』了吗？庄子如果是骗我们的话怎么办？

这一项『我们无能知晓的事实』，即使我现在在教《庄子》，我本人也依然是不知道的。但是至少，从我已经做到的『有形的世界，具体的事实』而言，的确承认事实可以消除情绪的话，面对种种的不可知，我也会觉得，就姑且选择『侠气』，就姑且相信『来这世上是在破关、长功力』的这种设定，至少是我可以让心情变得最好的一种选项。既然能让心情变好，我猜，这也可能是比较接近事实一些吧。

像我妹妹，现在是已经被她妈妈磨刀十分之坚毅了，但记得十几年前，她还比较会生气的时候，有次我安慰她说：『这个妈，说不定也是你投胎钱，自己选的啊？』

她回我：『我可不记得我有选过她！』

人在选择了『情绪』时，当然也就同时选择了『自己是受害者』的这种设定了。

当然，生气惯了的人，是很难相信自己是可以不生气的，但是，如果从今天始，我们决定不再选择情绪时，我们也就需要把我们的世界观，从『受害者』的世界观，暂且切换成『练功者』的世界观。

到底，就算不说到形而上的世界，只以唯物正确来说，人从『不幸』到『感幸』的过程，心中念波的基质，也是从『都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会这样！』的受害者，慢慢转化成『虽然是这样，但我还是要这样！』的奋斗者，最后进步成『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才能这样！』的感谢者。整个故事情节，还是会回到『价值完成疗愈法』的途径。

所以，一只鸡，它的生命到底怎么样才是只好鸡？当然我们现在讲究养生的人会觉得：能够在野外多散步的放山鸡，鸡肉是比较滋补的；饲料鸡肉质就算比较柔软，但是吃起来对身体来讲，就是比较不补；生命有它本身需要价值完成的部分，即使一只鸡，也要有这些『历练』，才能完成它补益人体的价值。

如果我们的生命，一直在要求自己的人生要有钱啦、要健康啦、要安稳啦、要遇到一个好的另外一半啦、要有人可以爱我啊……这些这些我们肉体人要求的东西，有可能对于『活着』这件事来讲，其实并不能帮助它达到价值完成；就像饲料鸡一样，不够『补』。

《庄子》的文字写到这里，甚至好像在表示，追求客观所谓的幸福、或者客观所谓的安稳的人生，都已经不是《庄子》的诉求了。我觉得《庄子》的诉求可能是：你的人生，有顺境、有逆境，在顺境里面有顺境可以让你的心坏掉的方法，比如变骄傲啊、变自大啊；逆境里面也有让你的心坏掉的方法，比如痛苦啊、悲情啊、充满怨恨哪。

但是，无论来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情况、或者说游戏中的关卡，我们都要想办法在起哄做到承认事实。我们这个道家反正是修『真』，就是得承认事实，让自己的心能够处在都不会有情绪的状态。

如果说我们的一生，都对周遭有很多很多的要求，期望别人合我们的意的话，站在道家的眼光，就会觉得这个灵魂有点是残障同胞，生命事情都需要人家扶一把。作为一个灵魂来讲，就有一点不够『侠气』，感觉不像是一个真正好故事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