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啊六啊的,本质上有什么不一样 | 梅子酒·早茶夜读335
335丨丈夫
梅子酒金句
她们也许意识不到
她们的喜怒哀乐、人生意义乃至生命价值
不过取决于丈夫如何“审视过往”和“面对现实”
七啊六啊的,本质上有什么不一样
文/ 梅子酒
沈从文发表于1930年的《丈夫》里那个船上的妻子,叫老七,她用“一个妇人的好处”,“每月把从城市里两个晚上所得的钱,送给那留在乡下诚实耐劳种田为生的丈夫处去,在那方面就可以过了好日子,名分不失,利益存在”。不过自丈夫上船看望妻子一遭后,发现很多东西不是想忍就能忍的,最后夫妻两人双双回去了乡下。
明代世情小说《金瓶梅》里头有个叫王六儿的女人,她男人帮西门庆打理缎子铺,叫韩道国。西门庆看上了王六儿,递话给她,说想去他们家里“坐坐”,还打发了韩道国去杭州卖丝绸。倘若故事就到这儿,便不过是个老生常谈的偷情故事,但兰陵笑笑生妙笔一转,待韩道国回来时,王六儿竟主动跟男人交代事情始末,并且获得了支持,从此夫妇二人就在卖身敛财的道路上配合默契、飞黄腾达……
一个是为生计所迫,垂悬在生命尊严与生存压力间挣扎摇摆,一个是被利欲熏心,穿梭于人性良知与物欲横流间蝇营狗苟,表面看来云泥有别,实际上别无二致。我们可以从中窥见从南朝以降的“质妻”传统到元明清盛行的“典妻”制度的影子,其实质就是一部女性物化史。但在某一瞬间,当她们意识到“一个妇人的好处”竟也是一种生产资料,利用自己的身体能为家庭带来现实利益时那种隐隐绰绰的自足和自豪感时,个中况味便微妙复杂起来——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的剖析:“有时,女人在从男人那里索取来的金钱和效劳中,找到对女性自卑情结的补偿……让男人付钱,这是把他变成一个工具。女人由此避免自己成为一个工具……她的自尊心得到满足。”
这种“自尊心”的满足,不仅体现在卖身女/捞女对嫖客/金主的心理上,对于七啊六啊这些已婚妇人而言,更是一种在丈夫面前的“扬眉吐气”——婚姻中,她们作为丈夫的附属品、家庭私有财产,没有社会价值可言,但当她们通过“自由”支配自己的身体,以此换来的真金白银甚至超过了丈夫的生产经营所得,作为丈夫“客体”的她们便突然间获得了某种主体性,就算她们在丈夫眼里的工具实质没有发生变化,但至少在表面上以及她们内心,金钱有效且直接地充实了她们的底气:
大而油光的发髻,用小镊子扯成的细细眉毛,脸上的白粉同绯红胭脂,以及那城市里人神气派头,城市里人的衣裳,都一定使从乡下来的丈夫感到极大的惊讶,有点手足无措。那呆像是女人很容易清楚的。女人到后开了口,或者问:“那次五块钱得了么?”
或者问:“我们那对猪养儿子了没有?”女人说话时口音自然也完全不同了,变成象城市里做太太的大方自由,完全不是在乡下做媳妇的神气了。
……
第二次惊讶,是烟管忽然被女人夺去,即刻在那粗而厚大的掌握里,塞了一枝哈德门香烟的缘故。吃惊也仍然是暂时的事,于是这做丈夫的,一面吸烟一面谈话,……
但是,当丈夫亲眼目睹妻子接客场景后,某一瞬间男人的自尊突然“苏醒”,夫妻之间曾经存在的微妙的平衡和默契一下子被丈夫强烈的屈辱感打破,女人也不再有故事开头的“神气”:
老七问他,“你不是昨晚上答应过干爹,今天到他家中吃中饭吗?”
“……”摇摇头,不作答。
“人家特意为你办了酒席,好意思不领情?”
“……”
“戏也不看看么?”
“……”
“满天红的荤油包子,到半日才上笼,那是你欢喜的包子。”
“……”
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走出船头呆了一会,回身从荷包里掏出昨晚上那兵士给的票子来,点了一下数,一共四张,捏成一把塞到男子左手心里去。男子无话说,老七似乎懂到那意思了,“大娘,你拿那三张也把我。”大娘将钱取出,老七又把这钱塞到男子右手心里去。
男子摇摇头,把票子撒到地下去,两只大而粗的手掌捣着脸孔,象小孩子那样莫名其妙的哭了起来。
最终,老七跟丈夫一起回乡下去了。只是不知,她还会不会再回到船上——故事到这儿就没法儿继续讲下去了,就像娜拉出走以后的事儿咱们谁都不好说一样。有人说,回不回取决于生命尊严与生存压力孰轻孰重,我想可以在“生命尊严”前面加上个定语“丈夫的”。不论是老七还是王六儿,这些女人在为生存和欲望呻吟喘息之际,以海市蜃楼般的“尊严感”自我催眠着,直到某天被丈夫的“自尊感”一棒打醒。但她们也许意识不到,她们的喜怒哀乐、人生意义乃至生命价值,不过取决于丈夫如何“审视过往”和“面对现实”,至于未来,也许是咱们想多了,其实根本谈不到什么未来:“女人只是一个女仆,她受到的尊重与她所提供的活儿成正比,如果她消失了,便毫无遗憾地更换她”(波伏娃,《第二性》)。
我们还可以继续咂摸《金瓶梅》里的故事——想想与王六儿情况类似的西门庆家仆来旺的媳妇宋惠莲。相比王六儿丈夫韩道国的举双脚支持,来旺对自己媳妇与西门庆私通得利的心态更微妙——既贪图那实际的好处,又承不起那一顶绿帽的份量,这种想吃又怕噎着的心理,直接导致了他被西门庆设计害死的悲剧结局。而宋惠莲的结局则是自缢,从表面上来看,这种“随夫而去”的做法挺“节烈”的,但事实上,这恰是兰陵笑笑生赋予宋惠莲这个角色“人性之光”所在。她不像王六儿,一门心思从西门庆那里为家里挣好处,故事前半段她是个“小人得志”的小丑式人物,这个女人虚荣肤浅爱显摆,也不乏善良能干朴实,但从得知来旺被西门庆害死而西门庆却一直瞒骗她那一刻起,她便决意为自己的尊严殉葬——你可以正大光明地玩弄调戏,只要我愿意,我会遵守一切该遵守的游戏规则,但你不能愚弄我的智商,无视我的尊严,违背我的信条,更加不能忍的,是丧尽天良与做人的底线。而这一切,是她选择彻底离开西门大宅,离开这个令人伤心绝望的世界的根本原因,她丈夫来旺的死,充其量只是导火索而已。在这一刻,我们看到了一个有血有肉,有骨有气的女人。
话题似乎扯远了,秉承了早茶夜读一以贯之的“跑题”传统。“一定要走了,老七很为难”这句描述触动了我,因而想了这许多。只不过时至如今,怕还是有不少女人,依旧为难着老七的“为难”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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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夫」
2019.7.01~2019.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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