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从四德到飞扬跋扈，我妈是怎么炼成的
我姥姥家十个孩子，作为排行老三的女孩，我妈在那个年代能读到初中，我姥爷绝对是个“狠人”。我妈从小接受的家庭教育是女人出嫁后必须相夫教子、孝顺公婆。我妈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嫁给我爹的。你可能无法想象，刚结婚的时候我妈每天给公婆铺床叠被，倒尿盆。就这，我奶奶（我爸的后妈）每天给我妈甩脸子。每到吃饭的时候就指桑骂槐，说我妈没带着口粮来，以至于我妈自从嫁给我爹就没敢吃过一顿饱饭。
我爷爷是国家公职人员，却也是妥妥的封建家长，全家人必须都得听他的，除了他，所有人手里一毛钱都不能有。那时候我爹在别的乡里修建水库，可想而知我妈每天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水库完工我爹终于回家了，一到家发现我妈瘦得不成人样了，拿我爹的话说，我妈一米七的大个儿，看着像根竹竿，来阵风都能吹倒。我爹当机立断：分家。面对我爷爷那样的家长，我爹得有多大勇气，才敢提分家。吵吵闹闹几个回合，爷爷同意分家了。没分给他们一毛钱，只分了勉强够俩人吃三天的粮食。
分家后第二天我妈回娘家了，这是除了三天回门，我妈第一次回娘家。我妈不是赌气回娘家，她是向我姥爷求救去了。我想我妈肯定想在自己妈妈身边多待上几天的，可这是不被允许的。在姥爷的观念里她要回婆家过日子。于是，我妈只在我姥姥家待了两天就被姥爷赶着牛车送回了婆家，跟着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一袋小米、一袋玉米面。我问过我妈，在物质那么匮乏的年代为什么我姥爷家有余粮，我妈说那是全家人省下来的救命粮。我爹说那年过年杀了一头不到一百斤的猪。一整年没沾过一点油的两人，吃完第一口肉都吐了。
一直记得小时候吃饭，只要我妈放下碗，大眼睛骨碌骨碌地东张西望，我爹一定会说，你再吃点啥？然后回头对我说，你娘（我小时候一直管我妈叫娘）没吃饱。我问过我爹才结婚那会儿对我妈有没有感情（我天真地以为只有自由恋爱才会有感情），我爹说，我不知道有没有感情，我只知道人家好好一个姑娘嫁给我了，我不能让别人欺负她。
我妈生了我和妹妹，在极度重男轻女的爷爷奶奶面前愈发不得脸了。我爹却一直说他就喜欢闰女。我妈后来又怀过一个孩子，当时计划生育抓得紧就没生。爷爷一度想让叔叔家过继一个儿子给我爹，我爹无比坚定地拒绝了。我也问过我爹，为什么不留下那个孩子，没准是个男孩呢，那时候很多人想方设法偷偷多生一个孩子。我爹说，如果我手里的钱只够给一个孩子买一身新衣服，两个孩子就只能一人买一件，三个孩子就要有一个孩子买不上。我有你们俩就足够了。爹那时候没事儿就喜欢唱《送女儿上大学》。
很多农民家庭里，男人、女人共同去田里劳作，回到家里以后，男人就可以在炕上躺着休息，女人还要做饭、喂猪。我们家不一样，从我记事起，总是我妈在锅上忙活着，我爹在灶坑烧火。吃完饭我爹会指挥我们一起收拾碗筷。到了冬天总是我爹先起来，把屋子烧暖了我妈和我们才起床。我记忆里我妈唯一的一次撒娇是有一次我爹出了趟远门，约定的日子过了好多天才回来。我妈眼里闪着泪花拦在门口，象玩老鹰捉小鸡一样，左冲右突不让我爹进门。
四岁那年我们搬到一个据说当时工分高的地方。刚去的时候队里出面，帮忙找了一个邻居家住下。邻居一家住东屋，我们住西屋。后来这家的男邻居就有点想乘人之危的意思，我们一家四口就搬到了队里废弃的“羊圈屋”。“羊圈屋”就是之前养过羊的房子，四面透风，下雨天漏雨，晴天数星星。屋子的地面，掘地三尺都是好肥料。
我妈说夏天蛆在地上爬，我和妹妹在炕上爬，别提多惨了。那一年我爹早上天还不亮，刚能看清东西就去起石头（老家的石头是埋在地里的，要挖开土层，然后用铁锨、钢钎、镐头等工具把石头挖出来，叫做起石头，用来代替砖，垒墙、盖房子）白天去生产队干活。就这样那一年的秋天在乡亲们的帮助下，我们终于有了自己的房子。
欺生似乎是人类的通病与劣根性。我们搬家的第二年就包产到户了。初来乍到的我爹我妈，没少被村里“不好惹”的人欺负。种下的豆角长得好好的被人整片整片给拔了，长得好好的士豆眼看快收了不知道谁把猪放进去糟踏得不成样子，就连园子里的菜也被邻居偷。我妈终于爆发了，她抓到了偷菜的邻居，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得对方一句嘴也不敢还。每天估计着快到那家人往土豆地里放猪了，我妈就拎着把铁锨蹲在路边死等。还真让她逮到了，只是逮到了猪，并不知道是谁家的。我妈就像个疯子一样死命追着猪跑，那猪最终跑进了自家猪圈。我妈用铁锨拍着那家大门又是一顿骂，自此一战成名，成了村里一般人不敢惹的厉害角色。我妈不光厉害，谁家有个大事小情、婚丧嫁娶，她跑得比谁都快。就这样我们一家也算是站住了脚，再没受过欺负，相反还和邻居们相处融洽。
我妈还喜欢跟傻子玩儿，当年村里一户很穷的人家，老大不小的光棍儿子娶了个傻媳妇儿，叫老八。老八的婆婆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欺负老八是个傻子，从不让她吃饱饭，有一点不顺心就让老八在大太阳底下晒着，在大雨里淋着。我妈看着恨得不行，可是毕竟是别人家的事儿，老八又是个傻子，一个外人能说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我妈是怎么跟老八好上的，只记得老八那时候没事儿就往我家跑，有时候正吃着饭呢，一回头，老八苍白的脸贴在窗子上，好吓人。我妈就笑着骂老八，一边骂一边叫她进屋吃饭。老八在我家不仅能吃饱，还能跟我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看着脏得不成样的老八跟我在一张桌上吃饭，我鼓鼻子瞪眼跟我妈生气，我妈使劲儿拿眼剜（瞪）我：“你要不吃就拉倒！”
按辈份老八该管我妈叫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记不住，教多少遍她还是管我妈叫姐。我妈不应也不恼，由着她叫。老八死的时候是冬天。那天我在学校听说老八死了，一溜烟地往家跑，来不及放下书包，就向我妈求证老八是不是真的死了。我妈愣了会儿神儿，说了句：“享福去了。”然后就使劲儿往灶子里面添柴。那时候我不明白，我妈对老八那么好，老八死了她为什么不哭。
上了点年纪，我妈越发不讲理了，有时候我爹被她欺负得不行了，就向我抱怨：“你说你妈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只手遮天，一点道理也不讲。”我说：“那你怪谁，一开始上咱家来，人家不是小绵羊似的吗，现在变成这样不是被你宠坏的吗？”我爹就问：“真是我宠坏的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妈变成飞扬跋扈的样子，到底是我爹宠的还是被生活磨炼的。
现在，我妈没事儿就刷视频，刷到恶婆婆的视频她就骂：“这个死老婆子，太缺德了，她怎么不……”有时候气得眼圈都红了，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起了她三从四德的那些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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