勿轻言战争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未历战争者，勿轻言战争。

战事过后，战争所要达到的国家目的，已不再重要，采玉勋章、中山勋章、中正勋章、卿云勋章、景星勋章、国光勋章、宝鼎勋章、忠勇勋章、云麾勋章、忠勤勋章、青天白日勋章也没有什么值得炫耀。人民七生八死，地方十室九空，战争带给普通人的伤痛，久久难以消除。曾国荃《湘乡试馆记》描述战胜太平军后的湖南：“兄战死于前，弟斗伤于后，在外则流为无定河边之骨，在里则时闻老父慈母及垂髫孤寡哭泣之声，几于比屋皆是。”败，百姓苦，胜，百姓苦。战争无非杀戮，一场战役后的田野，躺在那里的都很年轻英俊，没有哀怨表情，一切就此凝固，谁家子弟，谁家丈夫？寥廓天幕，天低月沉，往往鬼哭，天阴则闻。

201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获奖感言，回忆了二战结束后的白俄罗斯：“小时候我和小伙伴喜欢在户外玩耍，但每当夜幕降临，疲惫的村妇们一起坐在农舍边的长凳上开始讲故事时，她们的声音就会像磁石一样吸引我们。这些妇女没有一个人有丈夫、父亲或兄弟。二战之后，我几乎看不到村子里有男人出没。战争期间，四分之一的白俄罗斯人丧生，有些死于前线抗击敌人，有些死于后方和敌对游击队的战斗。”这些女人的话题，并不提及死亡。聚散无稽，人生无常，她们一遍遍讲述着男人上战场那天，如何与之告别，讲述战后如何等待故人归来，以想象力制造着奇迹出现，甚至不在乎是否缺胳膊少腿。

大漠虽荒，藏着一眼清泉，多少年过去了，心有不甘，仍在企盼，想象真有那么一天，如何怯懦地趋前。张爱玲以女性的细腻描述等待：“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千种理由，一口陷阱，飞鸟印痕，天空网织。

阿列克谢耶维奇又说：“在另一次旅行中，我听到了一个医疗兵的故事。在一次战斗中，她把一名受伤的士兵拉到弹坑，突然发现这是一名德国兵。他的腿断了，不停地流血。他是敌人！怎么办？自己这边的人全死了。但她还是帮德国兵包扎好，随后又跑出来，拖着一名失去意识的苏联兵来到弹坑。苏联兵见到德国兵时，双方都拔枪想杀了对方。‘我给了苏联兵一耳光，又扇了德国兵一耳光。我们的腿都浸没在血泊中。’”以爱国起家、爱国篡权的希特勒，背人伦，禽兽行，最终将德意志民族推向深渊，更予受害者灾难。所谓英雄者，英壮迈往，忘生轻死，尚气概，先勇力，不过多杀了几个人而已。有人刻意遗忘，有人无端怀念，战争过后，独坐焚香诵经，英雄自己都已讳莫如深，谁再提及英雄旧事，往往别有用心。古往今来，知德者希，深入民间，勤求民瘼者希。

天地风霜染，春满旧山河，五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鲜花掩盖着志士的鲜血。亲历战争者，无论参与，抑或目击，流在地上的血迹，三年化碧，早已消散，留在心头的阴影，却暗中延展，挥之不去。未几，国基奠定，政体变更，被辜负的凛冽时光，真就败给山河岁月，所有亲人黯然故去，昔时敌国已然友邦，英雄雕像仍在寒风中伫立，无人与你相干，无人再来探望，至多成为半信半疑的掌故，偶被路人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