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西路(四)
一
她来藏西路的理由和别人都不一样。
虽然每周三,雷打不动的,她都要来到藏西路,由南到北,也就是由入口到出口,走上一遭,但她并不喜欢藏西路,甚至从心里厌恶这个地方。每次听到市政规划的消息,她总是想:为什么不把藏西路纳入规划之中,盖上住宅,建成居民小区,让藏西路从地球,永远的消失。
当然,她也知道,附近居民,为了保住藏西路,几次和政府对峙。“为孩子留下最后一点田园的记忆”,“为城市留下最后一条行走的轨迹”,他们打着这样的标语,在政府威严的大门前静坐,不吵不闹,不拥不堵,用沉默的力量,把一次次的带着野心和扩张的计划,消灭在萌芽状态。
所有经常来藏西路的人,除她之外,都出于对这里的喜爱,还有依恋。他们中的很多人,小时候,牵着父母的手,在藏西路玩耍;长大了,牵着恋人的手,在藏西路温暖的阳光下,喃喃低语;再大了,就牵着孩子的手,带他们享受清新的空气、无忧无虑的童年;再大了,孩子们像小鸟一样从身边飞走,他们又变成两个人,但依然牵着手,在藏西路上,看四季的变换,感受时光的流淌;也经常会有老人,出现在藏西路上,绿荫掩映之下,那一头花白的头发,像是跳跃的音符,正在奏响生命的乐章。
而她不一样。藏西路对她来说,没有回忆、没有依恋,更没有故事,有的,全部是痛苦。每周,在固定的时间,出现在这里,经历一次比一次痛苦的煎熬,没有人强迫她,像中了魔咒一样。有好几次,她给自己安排了别的事情,想要跳出魔咒的桎梏。但是,她失败了。不去藏西路的煎熬,比走在藏西路的煎熬,更加强烈,更加揪心。“有病!”同事在背后这样说她。她想,也许自己真的有病。
直到有一天,在藏西路的入口,她被一群少男少女拦住,被他们斥责为伪善、变态,才意识到,自己不仅有病,而且病得很重。一个简单的个人行为,一旦介入到社会活动体系,或是被公共话语体系纳入,最终的结果是谁都无法预料,更无法把控。所有的解释和争辩,都会带来更加猛烈的反击,直到把你彻底摧毁、吞没。
被这群孩子包围,最开始,她并没有在意,也没有紧张。她觉得自己的行为,除了给自己带来麻烦之外,不会给其他任何人带来影响。
“你就是那个被称作弃宠天使的人吧?”一个小男孩乜斜着眼对她说。她不知道如何回答,是肯定,还是否定,拿不定主意。每周三她都要来藏西路,收容被人遗弃的宠物,小狗啦、小猫啦,等等。确实有人在背后或当面这样称呼她。平时也就罢了,而现在,面对一个孩子,带有挑衅性质的质问,她该如何回答呢?
正当她犹豫之际,人群中传出一声怪笑:“哈哈,天使?我看她像是魔鬼。”“哈哈!”“魔鬼!”笑声、叫声,一片嘈杂。
血往上涌,她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怒目圆睁,瞪着这群孩子,吼道:“混蛋!”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一个年轻的少妇,和一群少男少女,在藏西路上对峙。
过了一会儿,一个看样子年纪稍大一点的男孩子走了过来,目光是阴鸷的,“你说谁混蛋?”她有些害怕,无助的感觉愈加强烈——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什么事都可能做出来。“你要干什么?”她警觉地向后退了一步。
“你真的以为自己是天使吗?”他停住脚步,依旧盯着她,“也许我应该叫你一声阿姨。”他停了停,继续说道:“可是,你知道自己的行为多么愚蠢吗?”她不知所措,下意识的收紧身体。
“不仅愚蠢,而且残忍!”他狠狠地说道。
二
这是一个夏日的傍晚,她莫名其妙的来到藏西路。在这个小县城里生活了将近六年,总听别人说起藏西路,但从没来过。在异乡打拼,她缺少一份安全感,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躲进小楼成一统,管它春夏与秋冬。这天,冥冥中似乎有人召唤,她鬼使神差来到藏西路,又鬼使神差般的遇见他。
他叫圆圆,这是她给他取的名字。为什么叫圆圆,她也说不清楚。见到他的第一面,她就自作主张,叫他圆圆。当时,他躲在一棵大杨树下,看她走过来,从树后探出头,怯生生的望着她,眼神那么忧郁、无助,而且充满渴望。“喵——”他叫了一声。
她停下脚步。一只脏兮兮的白色小猫,一瘸一拐的走过来,伏在她的脚边,像是撒娇,又像是乞怜,在她的脚背上蹭来蹭去。痒痒的。那一刻,她的心融化了。她抱起小猫,仔细端详。这时,一个老人走上前来,问道:“你的猫?”她下意识的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刚要解释,老人接着说:“不要随便丢弃,毕竟是条性命。”说完,老人缓缓的向前溜达。
看来这是一只被主人遗弃的小猫,估计是因为腿伤的缘故。“喜欢就带回家吧,多可怜。几天前,我就看到它在这儿。”一位路人这样对她说。“现在的人都怎么了,喜欢的时候,心呀、肝呀似的爱,不喜欢了,就随手抛弃,任它自生自灭。唉,人呀。”路人像是自言自语,摇了摇头,离开了。
她放下小猫,继续向前走。她非常清楚,自己的家、自己的工作性质,绝不允许把一只猫带回来。走着走着,她有点放心不下,转头一看,顿时热泪盈眶。那只小猫,一直跟在背后,三条腿,笨拙的,用尽全身力气,努力的追随她。她知道,这只小猫,注定要与她,建立某种联系。
“好吧,圆圆,我们回家。”她又抱起小猫,“圆圆”两个字,脱口而出。
回到家后,让她没有想到的是,丈夫如此激烈的反对。这个平时温文尔雅,还有些唯唯诺诺的男人,像是受了某种刺激,用冷笑和尖叫,用嘲讽和怒叱,逼她把圆圆扔掉。丈夫说出了一大堆理由,每一条几乎都是无可辩驳的,让她无言以对。无奈之下,她只好拿出温柔的手段,靠在丈夫身上撒娇:“我们就收养他吧,你看他多可怜。”丈夫推开她,冷冷的说:“谁来可怜我呢?”“你怎么一点爱心都没有呀。”她略带娇嗔的对丈夫说。“把你的爱心收起来吧,留给这个家。”丈夫转身离开。她张了张嘴,本想反驳道“我对这个家怎么没有爱心了?”但她知道,一旦这句话说出来,他们便会在这个问题上,进行更加激烈的争吵,而且是没有任何结果的争吵。
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他们相互的激怒对方、指责对方、贬低对方,恋爱时晕晕乎乎说出的往事,竟成为相互揭露对方的证据。争吵的目的似乎并不为解决问题,而是让对方受到羞辱、感到痛苦。他们在彼此的痛苦中体验着一种畸形的快感。然后就是冷战,用冷漠折磨对方,虽然因此自己也备受冷漠的煎熬。每次完成由激战到冷战的循环,他们都很后悔,彼此道歉,相互保证,但还会故伎重演。似乎这是他们平淡生活的一项不可缺少的游戏,但他们都知道,这游戏的代价实在太大了,他们都有些精疲力尽。“你会离开我吗?”一次和好之后,她依偎在他的怀里,问他。“这也是我想知道的。”他笑的很勉强。
“喵——”圆圆叫了一声,她低头看了一眼这只可怜的小猫,眼泪悄悄的流了下来,竟有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她觉得自己正在被遗弃。
三
“你是说我收留动物的事情吗?”她定了定神儿,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孩,心里想:“要是自己有孩子,应该和他差不多的年纪。”
“你不是在收留动物,你是在助长人们遗弃宠物。”男孩话音刚落,后面传来声音“你就是个自私的魔鬼。”
她低下头,不知道如何为自己辩解。自从她固定的每周三来这里收容被遗弃的宠物,藏西路上被遗弃的宠物便多了起来。有好几次,她来到这里,眼前竟然同时出现好几只小猫或小狗,她手里拿的猫粮和狗粮,竟然不够分的。她真的没有能力同时带它们回家,就只好选一只带走。离开的时候,她的内心充满愧疚。
还有一次,她走在藏西路上,远远地看见路边停着一辆车,两个人站着车边,抱着一只小狗。对方也看见了她,把小狗匆匆放在地上,上车,扬长而去。她走过去,看到小狗的背上,居然粘着两张百元钞票。
这是一只黄色小狗,她把它抱回家。路上,两个声音在她的大脑里打架。一个声音说:“是你造成了它被遗弃的命运。”另一个声音说:“与你无关,没有你,它被遗弃的命运也不可改变。”那个声音又说:“可是因为你,遗弃者做的心安理得。”另一个声音又说:“给他人带来一些安慰有什么不对?”那个声音又说:“让他人肆无忌惮对吗?”
回到家后,她把小黄狗安置在唯一空出的笼子里,给它添上水和食物。顺手把从门上揭下的纸条揉成一团,丢进垃圾箱里。不用看,肯定是小区管委会催她处置这些动物的通知。小区管委会的人曾找她当面谈过,手里拿着文件和周围邻居的投诉,说:业主有权养宠物,但不能把自己的家变成宠物收容站。
她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妨碍他人了。这点声音和气味,难道真的不可以忍受吗?看着这些小家伙饿死、病死在路边,人们真的忍心吗?
“想不明白就慢慢想吧。”丈夫搬走前这么对她说。
“你们这样做,是不是有些过分?”她对着面前的这群孩子,这样说。“过分吗,哈哈,她居然说我们过分!”孩子们一片哄笑。一个小姑娘走上前来,她染着一头奇怪的绿发,嘴里叼着烟,满脸的玩世不恭,“你知道被遗弃的痛苦吗?”小姑娘吐出一口烟,让她的视线变得模糊。“收起你的伪善吧,黄脸婆!你也是被甩了的吧。”小姑娘的眼里射出一丝冷光。“你是个自私的家伙,你用这些被遗弃的动物,填补内心的空虚,让更多的动物,遭受被遗弃的命运。”
“没有我,它们也会被遗弃的,至少我还可以给他们一些帮助。”她为自己辩解。
男孩把手搭在女孩的肩膀上,从女孩手中拿过烟,吸了一口,吐了一个烟圈,说:“可是,你也帮助了那些遗弃者,你让他们心安理得,你让他们免受内心的谴责。”
“你们让我怎么办?”她问。
“离开藏西路,永远的离开。”
“这些被遗弃的动物,就不要管了吗,他们多可怜。”
“这是它们的命运,谁也无法改变。”
“他们会死的。”
“让他们去死,全部死掉!”
“为什么?”
“让那些遗弃者永远的遭受良心的谴责!”
孩子们呼啸而去,她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路边,像是一只被遗弃的小猫。
四
家里的动物越来越多,幸好丈夫搬走,腾出一个房间,但她依然面临空间不足的问题。和几个收养动物的机构联系过,人家也没有办法,都是人满为患。
一个在宠物医院工作的朋友告诉她,必要的时候,要对动物实施安乐死。“什么叫安乐死?”她问朋友。“注射一种针剂,让动物毫无痛苦的死去。”朋友说。“为什么这样做?”她很惊讶。“因为还有更多的动物需要收容,所以它们必须死,腾出位置。”朋友说的很冷静。“太残忍了吧?”她说。“让更多的动物流浪街头,不是更残忍吗?”朋友说。
她知道,自己又将面临一个无解的难题。
第一次尝试这种针剂,在圆圆身上,他得了严重的皮肤病,全身的毛几乎全部脱落,伤腿已经截肢,苟延残喘的活着,但每次看她的眼神,都是那么温柔。
她给了他最多的爱,所以她觉得有理由让他做出最大的牺牲。针头刺进圆圆的皮肤,圆圆轻轻的叫了一声,有气无力的样子。不久之后,圆圆睡着了,脸上带着满足的微笑。
她把圆圆埋在藏西路,她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从此之后,她染上失眠的毛病。
每个无法入眠的夜晚,那些在她手下静静睡去的动物,都会一一从她面前走过,她清楚地记得,她是如何把它们带回家,如何给它们洗澡、检查、医治,如何帮助它们适应新环境,最后如何送它们上路。天使和魔鬼的形象交替出现在她的脑海中,一会是善良的救助者,一会是残忍的刽子手,她也不知道哪一个才是真正的自己。她觉得自己正在被自己遗弃。
五
明天就是清理动物的最后期限。邻居们联合对她起诉,经过调解,由小区管委会出面,联系一家专门机构,明天把所有动物拉走。她没有问他们怎么处理这些动物,其实不用问,答案她早就知道。
这些被主人遗弃的可爱又可怜的小家伙,明天就要全部上路了。想到这一点,她心里觉得轻松了很多。这就是命运,被遗弃者的命运,谁也无法改变的命运。
最后,还有一个难题困扰着她:既然养了它们,为何还要遗弃?宠物就是玩物吗,玩腻了就丢掉?
她决定不再想了,想了也没啥意义。想到意义,她不禁打了个冷战,屋子搬空了,她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她记得冰箱里还有一支针剂,剩下的唯一的一支。打开冰箱,果然在,她不禁高兴起来。
藏西路再次浮现在眼前,那群围攻她的少男少女,带着友善的微笑,向她走来,她和他们走在一起,竟然唱起小时候喜欢的歌,丈夫也在人群之中,含情脉脉的望着她,跟着她一起哼唱。那些被她从藏西路捡来,又被她埋葬在藏西路的小猫和小狗,都从路边爬出来,抖落身上的泥土,跟在他们后面,汇聚成一条快乐的河流。他们走呀、笑呀、唱呀,藏西路好长好长,好像永远没有尽头......
六
第二天,人们打开她的房门,看到她平静的躺在地板上,胳膊上插着一支针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