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友杂谈
尚友杂谈
夜读《孟子》,偶有心得,欲与人言。环顾左右,惟某非著名语文教师,卧榻横陈,鼾声如雷。千呼万唤,置之不理。恐遭喝斥,悻悻然,默会夫子。夜深露重,万籁俱寂,神交古今,不知人在何处,身处何世,亦不知何事可以乱心也。恍恍间,重帘微光,东方既晓。
孟子谓万章曰:“一乡之善士斯友一乡之善士,一国之善士斯友一国之善土,天下之善士斯友天下之善士。以友天下之善士为未足,又尚论古之人。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论其世也。是尚友也。”
这段话译为白话很好理解:一个乡的优秀人物就和一个乡的优秀人物交朋友,一个国家的优秀人物就和一个国家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天下的优秀人物就和天下的优秀人物交朋友。如果认为和天下的优秀人物交朋友还不够,便又上溯古代的优秀人物。吟咏他们的诗,读他们的书,不知道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可以吗?所以要研究他们所处的社会时代。这就是上溯历史与古人交朋友。
尚友,追慕古人、与古人交朋友的意思。两千多年前,孟老夫子不仅提出这一观点,而且确立其基本原则,即:知人论世。而今呢,“知人论世”的含义发生了变化,人们在应用这一成语时,通常指的是“鉴别人物的好坏,议论世事的得失”——知人与论世并列。人与世——时代背景和社会环境,是不可分的。评价一个人是好人还是坏人、是善人还是恶人,固然有所谓的普世价值的标准,亦不可与其所处之时代和环境割裂。孤立的看待一个人或一件事,必然会产生偏见。而偏见又为理性之劲敌、偏激之渊薮。把浑然一体的“知人论世”,分解成相对独立的“知人”与“论世”——今人的胸怀和智慧,比之古人,逊色不少。
近些年来,吃古人饭、啃老祖宗的人越来越多。翻箱倒柜、掘地三尺,倒腾出几本野史逸书,拼凑些传闻趣事,再加上自己天才的想象,写成文章、编成册子、刊行天下、流布四方,赫赫然以学者自居。写艳事以吸引眼球,发奇论以骇人听闻,聚拥趸以飙升人气,学术一片繁荣,学者遍地开花,好一番热闹景象。其实,他们惯用的手法便是把“知人”与“论世”割裂,以现世之标准论故世,以今人之心思揣古人。“民国热”“清史热”“明史热”“国学热”殆非与此无关。
青年有“啃老”一族,学者亦有“啃老”一族。青年之“啃老”,一为独立责任缺失,二未独立能力不足。学者之“啃老”亦然,责任与能力均不足以担当学者之名。家有“啃老”之青年,家之不幸;国有“啃老”之学者,国之不幸。相比“啃老”之青年,“啃老”之学者,毒害更深,流弊更广。呜呼,其鄙陋之学与险恶之心,不可不知也。
尚友之风,源远流长,而今观之,渐次凋零。何哉?今人之眼界与胸怀俱不逮矣。以一言一行而论一人,以一时一事而断一世,坐井观天、盲人摸象、一叶障目,而又夜郎自大、敝帚自珍,以巧言饰虚伪,以无知而无畏。“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以此自高。“知我者,二三子”,以此自喻。沾沾自喜,桀骜不驯,遗世孑立,孤芳自赏。殊不知“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乃何等襟怀;“情与貌,略相似”,又何等气度。见古人之狂妄,而不见古人之敦厚,见其言行,而无论世事,尚友之风,遂告终结。
现实之友,有利可图、有力可借、有情可慰、有群可属。人不可无现实之友,为眼前、当下、现实之所需也。追慕古人为友,时隔千年、地绝千里,以现实之需观之,无用也;既要“颂其诗,读其书”,又要“论其世”以“知其人”,劳心也、费力也、低效也。以“投资—回报”论之,交现实之友远比交尚古之友为实惠,乃低成本、高收益之举。是以朋友遍地而尚友无人。
然尚友虽乏现实之利却富心灵之力,彼利非此力。一为有形,一为无形;一为外在,一为内在;一为生活,一为精神。有形之物、外在之力、生活之需,不可缺少亦不可沉溺。生命之质感有赖内心之丰厚,若沉溺于有形之物、外在之力、生活之需,而无暇顾及丰富内心世界,则获利愈多,空虚越多。因所得越大欲望越大之故也。所获之积累难敌欲望之膨胀,是为:欲壑难填。心灵世界之运行机制正与之相反,内心越充盈,所见越洞彻,所求越简约,故曰:返朴归真。此真,可谓生命之真谛、生活之真义,为学求之真理、为人付之真情、为志做一真人。尚友之于力也,可丰富其内心、可健硕其精神、可协调其志趣、可磨砺其性情,可助成真人。
大千世界,熙攘人群,悠悠千古,叵测人心,交一二古人为友,神交论道,隔空对话,笑谈古今,实乃人生一大乐事,何乐而不为?
封面及文中图片均为顺义教研孔建斌老师摄影作品,特此鸣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