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宰公鸡
作者:李广生
“二十七，宰公鸡”，这一年俗的来历似乎只与吃有关。杀只鸡，为过年的餐桌增加一道美味，添点荤腥儿，仅此而已。盘中餐是鸡的宿命，因为其肉质细腻鲜美、营养丰富，还有很多滋养功效。像样一点的宴席，鸡是不可缺少的一道菜。小说《林海雪原》中还曾提到百鸡宴，想必非常壮观。
“为啥不是宰母鸡？”我曾问过父亲，试图从“宰公鸡”中发现点特别的寓意。父亲说：“母鸡留着下蛋。”我恍然大悟，原来如此简单——只因为能下蛋，便可以保住命。世界就是这么奇妙，让人揣摩不透——到底是命贱还是蛋贵，估计谁也说不清楚。
十多年前，曾写过一篇文章，发了一下感慨：人在江湖，如果想风光，那就学公鸡，威风凛凛的，伸着脖子打鸣；如果想安身，那就学母鸡，老老实实的，每天下个蛋。不下蛋，瞎叫唤，那就离死不远了。
过年了，杀猪宰羊，小门小户人家做不到，杀只鸡，解解馋，未尝不可。杀哪只呢，主人家定要费一番思量，公的还是母的，大的还是小的，假如家里养了多只鸡并可以选择的话。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抓住哪只杀哪只，管它公母，谁跑得慢，谁倒霉。由此可见，光会下蛋不行，光会打鸣不行，要想保命的话，还要有一副好脚力、好身手。
行文至此，忽然想起王小波笔下的那只特立独行的猪。这是一只敢于“无视生活的设置”的猪，与自己不喜欢的生活勇敢而机智的抗争。它拒绝服从供人食用或生育工具的命运安排，杀出重围逃向山林，成为一头野猪，一头自由自在的真正的猪。这头特立独行的猪影响过无数年青人，在他们的血管里还流淌着激情的时候，也想着像这头猪一样挣脱生活的束缚，实现真正的自我。可是到最后，能有几个像这头猪那样幸运呢？王小波说：“人的安排使猪痛苦不堪。但它们还是接受了：猪总是猪啊。”这里说的猪何尝不是人。这头猪之所以能够成功，主要因为它身怀绝技——像山羊一样敏捷，像猫一样灵活，像狐狸一样狡猾，会模仿各种声音。它有能力与生活对抗，所以活得潇洒之极。
说到能力我又想起了老庄，他们都是对能力持否定态度的，认为能力不能拯救自己还会引火烧身。老子讲无为，“无为则无所不为”；庄子讲无用，“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在《人间世》一文中，庄子讲述了“不材之木”的故事。木匠和他的徒弟看到一棵又粗又大的树，徒弟喜出望外，以为是上好的木材，但师傅不以为然。师傅说它是“不材之木”,什么都做不了，没有一点用处，因此长得粗壮高大却无人砍伐。“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桂树因为可以吃，所以被人砍伐；漆树因为可以用，所以被人割皮。这棵大树因为“不材”，才避免刀砍斧劈的命运。
人亦如此。庄子还提到一个名叫支离疏的“不才之人”。他因为身体畸形、天生残疾，官府免除了他的兵役和劳役，他靠给别人打零工和官府救济而颐养天年，还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因为“不才”，这个可怜的人免受兵役和劳役之苦，幸耶，不幸耶？
鸡因为会下蛋而免于被宰，猪因为有绝技而免于被杀——这是因有用而得福；树因为不材而免于被伐，人因为不才而免于苦役——这是因无用而得福。到底是有用好还是无用好？到底是服从命运的安排还是勇敢的抗争呢？如庄子这般聪明的人也遇到过类似问题。
有一天，庄子和弟子来到一个朋友家做客，朋友非常慷慨，杀鹅款待他们。家童问主人，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杀哪个？主人说，杀哪只不会叫的。第二天，弟子问庄子，那棵大树因为“不材”而免受斧锯，而这只大鹅因为“不才”却遭受刀斧，您怎么处理这个问题，让自己安身立命呢？庄子笑道，我将处于“才与不才”之 间。这一回答与儒家思想的中庸之道不谋而合，给人的启示远远大于困惑。为人处世的“才与不才”之间，比喝酒的“醉与不醉”之间还要难以把握。
马上要到来的新年是鸡年，大公鸡将作为吉祥物而频频现身于媒体，接受人们的赞美和喜爱，但这并不能改变它被宰的命运。人们啃着鸡肉，喝着鸡汤，捧着鸡偶吉祥物，互道鸡年吉祥——多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宰鸡这项工作如今恐怕少有人亲历亲为了，爱吃鸡肉的人通常有一颗慈悲之心，不忍看到大公鸡或老母鸡惨死刀下。孟子曾说：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
宰这个字通常用在大型动物上，比如宰牛、宰马、宰驴等，杀一只小小的鸡，何必非要煞有介事的说宰，说得这么狠，杀鸡焉用宰牛刀？反复推敲我觉得大致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现实的。在生活窘迫的年代，哪怕是杀只鸡改善生活也是件大事，普通人家杀鸡就像大户人家宰牛一样，是很隆重的，所以称之为宰 ；二是心理上的。恶狠狠的一个宰字，把连鸡都不能轻易吃上的人家，改变生活和命运的急迫心情表达得淋漓尽致。他们恨不得把贫穷、困顿、无奈像宰鸡似的置于死地，以后的日子像炖鸡一样香喷喷的。所以，王小波的特立独行、庄子的材与不才、孟子的君子之仁，均与他们无关。因为他们宰的不是鸡，是命运；炖在锅里的不是肉，是期盼；吃进肚里的不是美味，是希望。
过年了，日子好了，炖只鸡算不了什么，也许早就有人吃腻了，但这年俗最好传承下来。也许我们当不了特立独行的猪，做不到才与不才之间，也成不了君子，但期盼和希望，以及向命运示威的精神，还是应该珍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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