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原创•中篇小说《废园》连载（5） 作者：卢敏
废 园（5）
作者 卢 敏
春天依然很冷。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刚钻出泥土的嫩草，不久又被大雪覆盖了。乌鸦在枯枝上阴沉地叫着，麻雀们冻得直哆嗦。整个原野上到处弥漫着茫茫的寒雾。天空阴云密布，仿佛在沉重地喘息。风倒是刮个不停，一会儿朝东吹，一会儿朝西吹，一会儿又朝南或朝北吹。人们还像以前那样活着。秦家宅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周围的世界也很平静。枯死的树上没有嫩芽再生出来。只有傻子在街上跑来跑去。一会儿，他提着裤子飞快地追赶一个过路的妇女。一会儿，他又站在风中，使劲地晃动一条腿，歪着脸狞笑，嘴角流下一长串透明的口涎。白乎乎的太阳照着傻子，把他的影子涂在白晃晃的雪地上。
那段日子，我没有见到疯媳妇。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儿。我想，在这个寒冷的大地上，这个被凌辱与损害的疯女人，能在哪儿找到栖身之所呢？
过了一段日子，她突然回来了。她比以前白胖了一些，身上的衣服也干净，脸上还有了笑颜。跟人说话时，语言也不再疯颠。她说她去了很远的一个地方。在那儿，有个好心人收留了她，给她治病。要不是男人硬叫她回来，她才不愿意回来呢。
跟人们说一阵话，她又被秦家大儿叫回去了。
看着吧，过不了多久，她又会被折磨疯的，一个女人说。
果然她后来又疯了。这一回，她疯得很厉害。在街上，她常常追男人。追上了，她就咧开嘴大笑，在男人裤裆里闪电似地摸一下。有时摸上了，有时摸不上。看见男人举拳要打，她便涎着脸，嘻嘻地笑着跑开去。跑到西瓜摊上，看见切开的西瓜，她便抢一块跑开去，大口吞起来。卖西瓜的举刀吓她。她便把西瓜摔过去，摔得红瓤黑籽在地上四面迸裂。然后她又去追赶另一个男人。她的裤子从后边裂开，露出肮脏肥大的屁股。一群孩子跟在后边喊：白屁股，白屁股！她返身回来又追孩子，脸上带着无耻的荡笑。女人们怕孩子受惊，赶快拉回自己的孩子。她把女人猛地一推，然后迈开大步走开，一边走一边骂：
猪，猪，满世界都是猪！
她走到哪儿，便会有大群大群的绿头红头苍蝇追逐她，把她包围起来，跟着她一同前进。仿佛她身上放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吸引它们成群结队地飞来。有时，她倒在一堆秸杆上躺下，它们也立刻落下来，黑压压叮满她的头脸，她的脚，她的全身。她—挥手，一动脚，它们又嗡地一声飞开去，却不会离开，就绕在她身子周围嗡嗡歌唱飞舞。她一合上眼，它们又蹲在她脸上、鼻尖上、头发上。她无法把它们赶走。它们太顽强了。后来她疲倦了，干脆不赶它们，一任它们叮去。苍蝇们越加肆虐，仿佛在绕着一具尸体唱安魂曲。
一段日子，她大概发烧，经常脱了衫子，光着身子到处乱跑，两只干瘪的乳房像空布袋似的左右晃荡，身上又黑又脏，也不觉得羞耻。她跑到哪儿，男人女人们一声惊呼，便四下逃开，仿佛看见一头可怕的野兽。后来，她又跳进村西的池塘里，浸在黄绿的污水里一动不动，只露出半个脸孔和鼻子。涝池里一股恶臭的腐草烂泥的臭味。青蛙们跳到岸上去，蹲在草丛中，惊恐地瞪着这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她也呆呆地看青蛙，一边在脸上抹来抹去。不知是抹脸上的污水，还是在抹她的眼泪。涝池岸上站着一大群人，都在叹息。
伏天里一个晚上，我从池塘边走过，突然见一团黑糊糊的东西横在池塘岸边。我吓了一跳，以为是一个鬼影。后来我认出来，是这个疯女人。她全身水淋淋的，直挺挺躺在池塘岸上，身上的湿衣服紧贴着她的身子。我以为她已经死了，但没有。
秋天，秦家老宅里突然起了一场大火。那时正刮着西北风。风把火焰扬得很高，呼呼地腾向夜空，把黑沉沉的天空都映红了。在滚滚的浓烟与火焰中，秦家的老房倒塌下去，发出沉闷的巨响。秦家的大儿望着烈火大声嚎哭起来。傻子在火边跑来跑去，兴奋得大叫。疯媳妇不断朝火中扔东西。她一边扔，一边拍手哈哈笑着说：
火旺很，火旺很，暖和很！
老女人拄着一根棍子，佝偻着腰背，站在熊熊大火边看着。火光映红了她苍老的脸孔和白发。她的身子不断嗦嗦发抖，神情像一位悲伤的老巫。
这都是报应，是天把我报了，天把我报了！她悲泣着说。
那场大火之后，秦家老太太一直很少露面。有人说她瘫在炕上。有人说她在屋里念佛。对后一种说法，人们多半不信。他们说她要是念佛，地狱的恶鬼都成佛了。
傻子依旧在村中跑来跑去。一停下来他就晃腿、狞笑，或者朝天上张望。天上仍是那颗灰白白的太阳，像一个奄奄待毙的病妇惨白的脸孔。没有人明白，傻子朝天上望什么。
有时，一个年轻女人走过来，傻子眼前突然一亮，就提着裤子朝这女人飞快奔去。女人撒腿就跑。傻子狞笑着手舞足蹈，跟在后边发疯追赶，脚上的鞋子一路啪嗒啪嗒发出响声。接着，他脱下鞋子朝女人扔去。女人跑远了，傻子就站住，口涎长长地流下来。傻子捋一把口涎，朝天空甩去。口涎在空中划一道银色孤线，然后落在一株死树上，粘津津地吊着，在阳光下闪着光。傻子狞笑着说：
冬天要热腿媳妇
夏天要冰腿媳妇
玉米面不好吃
猪肉好吃
……
秦家大儿从屋里出来。他满脸通红，抓住傻子，左一个耳光，右一个耳光，打得傻子鼻子和嘴巴流出鲜血。傻子抱住脑袋跪下来。大儿又用脚在傻子腰里踹。大儿的目光射出一股怒火，就像他正在面对一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一会儿，傻子的脸肿得老高，露出青紫的手印。大儿掐住傻子的脖子拉他回去。傻子不愿意，拳头和脚又来了。傻子就屈服了，被拉进屋里去。大儿指着黑洞洞的红薯窖口，在傻子屁股猛踢一脚，大声吼他下去。但是傻子看着黑洞洞的窖口，眼珠子翻得白乎乎的，不愿意下去。
下去！大儿又吼起来。他在傻子腿弯猛踹一脚，傻子跪在地上，爬不起来。
大儿抓住傻子，硬把他给红薯窖里塞。
傻子两腿跨开，脚蹬在红薯窖壁的脚窝里。他觉得一股寒气从黑暗中升起来，刺着他的肌肤。傻子朝下看，看见下边是黑洞洞的无底深渊。傻子感到恐怖。这时，大儿用脚在傻子头上猛地一踩，傻子便咕咚一声掉下去。大儿搬来一块石磨盘盖住窖口。
但是，傻子并没有摔死，他的命实在是太长了。过一会儿，他又从窖底爬上来，用力推头顶的石磨。
放我出去！傻子大声吼。
他的泥脸从窖口露出来一半，牙呲得白利利的，睁着狂怒的两眼，对着大儿咆哮，样子像一头野兽。
大儿提着斧头，看着傻子的泥脸喘气。那时，他恍惚看见那张泥脸并不是傻子的脸，而是梦中那个恶鬼的脸孔：它满脸是血，脑浆进出，正从井口爬上来。大儿觉得骨缝里窜过一股寒气。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泓汶：本名卢敏，陕西人。1984年毕业于陕西教育学院中文系，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作品：《围墙与焦虑》、《午夜月光》、《弃园》、《黑夜凝望火柱》、《虹光》、《荒沟》、《水莲》、《寒雾》、《毛拉湖》、《白净雪原》、《新月》等四十余篇，在《延河》、《北方文学》、《新大陆》等文学期刊发表。出版中短篇小说集《黑夜凝望火柱》。著名评论家胡平先生、阎纲先生、李星先生，对泓汶小说均给予高度肯定赞赏。作者微信公众平台：泓汶小说天地，作者微信号slm68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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