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大礼 著名书法篆刻家、艺术评论家,现为中国国家画院书法篆刻所副所长,中国艺术研究院中国书法院研究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北京印社副秘书长,小刀会执事,《东方艺术·书法》特约编委。
运古化今,戛戛独造
——从《齐白石手批师生印集》探微
齐派篆刻的理念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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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白石不仅是中国近代以来最杰出的书画艺术家之一,而且是一位极富个性、卓有创建的篆刻大家。对于齐白石篆刻的评价历来争议不休,爱之者称其势大力沉,生机勃发,又能运古化今,独出新面;恶之者谓其凌厉粗率,有伤文雅,实为野狐禅。对此,白石老人淡然处之,他曾经说:予之刻印,少时即刻意古人篆法,然后即追求刻字之解意。不为摹、作、削三字所害,虚掷精神。人誉之,一笑;人骂之,一笑。”(易恕孜《白石老人生略记》)时至今日,齐白石篆刻的艺术成就和历史地位已为业界一致公认,但大家对于齐派篆刻的理解其实差距很大。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资料较少、不系统;二是相关的探讨研究未及深入。白石老人本是侧重实践的艺术家,许多艺术见解大多散见于他的题跋、诗句、印章边款和批语之中,鲜有集中、系统的记载。比如有关他的学印经历,也只有这样一段文字:余之刻印,始于二十岁以前,最初自刻名字印,友人黎松安借以丁、黄印谱原拓本,得其门径。后数年得二金蝶堂印谱,方知老实为正,疏密自然,乃一变;再后喜天发神谶碑,刀法一变;再后喜三公山碑,篆法一变;最后喜秦权,纵横平直,一任天然,又一大变。(《白石印草叙》)这段话极为简单概括,只为我们提供了一条线索,从中大致可知齐白石篆刻的师承、取法、风格演变的脉络,若想探知更多的消息,就不可得了……幸而有一部收集了齐白石及弟子贺孔才、刘淑度、马景桐、周铁衡数人,共六百六十多枚印作,并保留齐白石大量亲手批注的《齐白石手批师生印集》(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0年第一版)传世,为我们探究齐白石与齐派篆刻的理念与实践,提供了宝贵的第一手材料。透过归纳、分析、总结这部印集中的作品和白石老人的批语,对于我们多维度地了解齐白石,解读齐白石和齐派篆刻的渊源和发展历程,领悟理解齐白石的篆刻思想,都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唯楚有才,于斯为盛。三湘之地自古人才辈出,正是湖南特有的地域文化,造就了湘人顾盼自雄、傲岸豪爽的性格,这一点在齐白石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据说齐白石立志学习篆刻,是因为无法接受向某人求印时对方的倨傲态度。最初,他是靠自己摸索,后来从友人黎松庵处获得西泠四家中丁敬身、黄小松的原拓印谱,始得以浙派入门。而以丁黄为代表的浙派,正是在清代金石考据之学大兴的背景下产生,力倡复古,主张“印宗秦汉”的印学流派,通过浙派学习秦汉印章的优秀传统恰是学印的正途。然而,齐白石对秦汉人却有他自己独到的认识,他出语豪迈,惊世骇俗:刻印,其篆法别有天趣胜人者,唯秦汉人,秦汉人有过人处,全在不蠢,胆敢独造,故能超出千古。余刻印不拘前人绳墨,而人以为无所本,余常哀时人之蠢,不知秦汉人,人子也,吾侪,亦人子也。不思吾侪有独到处,如令昔人见之,亦必钦佩。(《题陈曼生印拓》)这就是齐白石,这就是齐白石眼中的秦汉,他着眼于古人篆法的“天趣”和“独造”,与他极力反对的“摹、作、削”相表里,抓住了篆刻的核心要素,可谓眼光独到,见解深刻!于是乎,类似的评点在印集中随处可见:气势盈满,无流俗修削工夫。(白石自评“徐再思印”,二七)此印骄快见浑,人所难到。(白石自评“齐良琨印”,三四)通过大量实践,白石老人对于秦汉印传统的认知,已非寻常识见者可以同日而语,他认为,“学于秦汉”是必由之路,“死于秦汉”则是没有出息。故他在勉励弟子贺孔才时曾说,“余愿弟胸中须罗秦汉人,不必独有白石也”,且看以下两则批语:此印乃弟近刊四十八石之第二也,余愿弟胸中须罗秦汉人,不必独有白石也。(评贺孔才“贺植新印”,四九)此印似烂铜印,少浑圆之气;然古铜印之浑圆系冶成,自无方角。李君此石能百数用,五年后必成汉人印矣,孔才其进何勇也。(评贺孔才“李炳璜印”,五O)另一方面,齐白石一再强调自己刻印不欲似秦汉,偶有所似非有意而为,充分表达了他欲破除传统藩篱,追求独调与创新的思想,也反映了他对于有昧传统精神、只知道模拟秦汉印表面形态的不屑。世之俗人刻石多有自言仿秦汉印,其实何曾得似万一。余刻石窃恐似秦汉印,昨有友人陈半丁称此印纯是汉人之作最佳者,因功力所至也。(白石自评“汪之麒印”,二四)此刻纯似汉人所作,无甚味。白石记(白石自评“梅澜”,四六)无意中纯是汉人手笔,余不愿死于汉人印侧,亦间有酷似汉印者,皆因工力所至也。(评贺孔才“吴兆璋印”,三二一)由此生发开去,我们不难发现齐白石篆刻最重要的主题词是“篆法”,乃到关乎篆法的各种批评,直接动笔修改印稿和重写新稿,以及讲求篆法与章法的结合,也成为这部印集批语中涉及最多的内容。谈及篆法之变,前文白石老人描述了自己学习刻印的轨迹——初学始于丁敬身、黄小松,篆法当不出秦汉印的大格局;数年后得《二金蝶堂印谱》,在学习赵之谦篆刻的过程有所领悟——“方知老实为正,疏密自然”,此心得既谈篆法兼及章法,章法则是为篆法服务的;其后篆法再变,乃是从《祀三公山碑》、秦权量文字受到的启发,博采旁收,逐渐修成自家的面目。赵之谦(1829年-1884年),字益甫,后改字撝叔,号悲庵、无闷、署二金蝶堂,是我国清末极富盛名的书画家、篆刻家。赵之谦见识广博,敏悟善学,他的篆刻形式多样,隽逸古雅,影响远播后世。白石老人于赵印私淑既久,用功尤深,评点自己和弟子之作也时常与赵无闷印相比较:此乃余之最工细者,可以浑(混)入无闷印谱中也。(白石自评“石桧书巢”,一九)此二字比之无闷,各有意态,余不谓余不能刻印。白石记(白石自评“印奴”,四四)二字似撝叔,刀虽工,笔画未稳,刻此等印见撝叔此印,便知是非。(评贺孔才“筱山”,六四)齐白石说自学二金蝶堂,“方知老实为正,疏密自然”,悟出篆印高古得于平正,天趣源于自然的道理。因此,齐白石对于篆法、章法则更多地强调一个“稳”字,即篆书结字须稳,须平正、老实为上,重心不可太低不可偏斜;印文须稳,不可相互欺让,破坏整个印面的均衡。而对于篆法出色的文字,白石老人常以“工”、“用心”等词语来点评,这些批语对于惯看齐白石恣肆纵横、以为大写意篆刻不讲究细节的人来说,多少有些出乎意料吧:
此等印余常有,平稳而已。(白石自评“张客公印”,四)
稳而已。(白石自评“与公”,一六)
二字除此刊法、篆法必难妥当,勿作平庸看也。(白石自评“中和”,三O)
以老实笔墨刊此朱字,非深知三昧者不识其工。白石记(白石自评“朱家璠”,四二)
上一印纯正,殊不易篆,秦汉人有天趣在老实也。(评贺孔才“兆璜长寿”、“轩堂”,九二)
篆法乃见用心,其刀法未到十分纯熟,觉散乱。此中三昧,非独在用心,亦与年俱进。(评贺孔才“孔才十五以后所作”,六一)
行字不雅观,敬字与行字有推让之病。(评贺孔才“行吾敬与人忠”,六六)
此暄字即是吴让之所谓“让头舒足为多事”,波字佳。(评贺孔才“暄波”,六八)
此印佳,笔圆秀,惟寿字最有态度,惜钩未平,不如前印矣。(评贺孔才“宗寿勋印”,七一)
二字有味,子字工矣。此后凡刊有子字之印,以此圆笔最好。(评贺孔才“孔才”,七九)
东字之折,昔人木字之竖亦有此折法,汉人所不为也。(评贺孔才“明东”,九四)
方字过于圆,故生缓弱。(评贺孔才“方氏美”,一六一)
真稳。(评贺孔才“秋醒斋”,一六二)
此二字不易篆,能至如此,苦心可见。(评贺孔才“心泉”,一七一)
在篆法与章法协调方面,齐白石主张“疏密自然”,追求“天趣”与生动(白石老人谓之“态度”)。针对印集每件作品的利弊得失,他的批语或赞或弹,细微精准,直截锐利,同时又谆谆有情,生动鲜活,一如白石老人真率的性格:丑到十分加倍者。上一字过短,下一字过长,中一字不成位置也。(白石自评“凿冰堂”,一八)此印今日刊印者以及赏鉴家不能夸其何如为好,白石记(白石自评“肯信吾兼吏隐名”,四三)此石之侧记云:他日当值五十金,余不愿外人所得。孔才弟以为如何?兄白石记。(白石自评“黔阳谢渊收藏秦汉以下金石文字之印”,三九)此印不能谓不佳,惟竟字略似徐三庚,幸只此一字,若字字如是,即入江湖习气也。(评贺孔才“百竟庵审藏记”,三OO)钟鼎之字乃冶金也,学者大愚,弟刊此“十”字,欲与世之愚蠢者同侪耶,余甚耻之。余佳。(评贺孔才“十年雪牧归来”,二八O)四字工矣,惜如离异。(评贺孔才“包鹭宾印”,二八五)齐白石篆刻尽管奇肆奔放,但写意风格的背后是非同寻常的细致,如此良工心苦才是造就齐白石篆刻艺术高度的坚实基础。白石老人的细腻认真,表现在对细节的高度关注,许多批语涉及某个篆字、某个笔划,或者是某一线条的角度,他为女弟子刘淑度的印作修改篆字甚至重新拟稿,这种专注与耐心的精神令人叹服:此印佳,惜云字左直一笔似有欺青字之势,故末笔亦然。(评贺孔才“云青”印,一四六)印字稍短,使陈字稍长,不见短促。陈字直长取势,印字末笔以横长取势,故不妨字短促也。(评贺孔才“陈继圣印”,二二五)刀法是齐白石篆刻最为突出、醒豁的特点,也因其张扬霸悍的风格为大众所关注。在白石老人晚年口述,由张次溪整理的《齐白石自述》中,他这样说到自己的刀法:我刻印,同写字一样。写字,下笔不重描;刻印,一刀下去,决不回刀。我的刻法,纵横各一刀,只有两个方向;不同一般人所刻的,去一刀回一刀,纵横来回各一刀,要有四个方向。篆法高雅不高雅,刀法健全不健全,懂得刻印的人自能看得明白;我刻时,随着字的笔势顺刻下去,并不需要先在石上描好字形,才去下刀;我的刻印比较有劲,等于写字有笔力,就在这一点。(《齐白石文集》114页,商务印书馆)齐白石称自己的刀法之变得益于《天发神谶碑》,后来研究者有认为齐氏单刀是受了赵之谦“丁文蔚印”的启发,实际上这种单刀冲凿的方法古已有之。齐白石初师浙派,采用的也是双刀法,即从文字线条两侧行刀,两次走刀完成一道笔画;单刀冲凿的刻法在古代石刻较为多见,即以刀代笔,按照文字线条与方向以简练的单刀一次行刀完成,有时刻画结束时还保留刀锋出入的原始形态。齐白石正是借鉴了古代工匠勒石铭碑的手法,在篆刻中创造并大量运用了单刀冲刻,以保持刀痕鲜活生动的原始感,追求天趣自然的艺术风格。白石老人曾有诗句道“昆刀截玉露泥痕”,并以“下刀如写草书”来比拟这种刀法的特点与感觉,同时结合集子中的印例,他还就刀法运用的许多技术细节,做了认真的点评:上一印轻重自然入古,此刻法不独众人不能知,即刻印家未必人人有此心乎。(评贺孔才“宗达伯”、“许恩冕印”,九三)无做琢气自然古雅,即好刻手也。(评贺孔才“潘式印信”,一O一)用刀之法若宝刀截玉如泥。(评贺孔才“张宝琳印”,一二三)过于瘦,瘦必露刀锋也。(评贺孔才“胡宗照印”,一二七)宜常用常擦,方去笔锋,便是好印。(评贺孔才“天下第一等人忠臣孝子世间唯两般事耕田读书”,六五)下刀如写草书,惟我与汝有是。(评贺孔才“千仞振衣”,三七八)上述批语,配合印集里齐白石和齐派弟子的作品,有条件的话还可观摩齐白石的印章原石,对我们了解齐派篆刻独具特色的用刀技法,理解齐白石所说“一纵一横”、“昆刀截玉”的具体涵义,会有很大的助益。齐白石是独一无二的,他的篆刻艺术亦然。由于风格强烈、又有些前无古人的创造,齐白石一直被视为“创新派”的代表,相当一段时间也存在认为齐白石篆刻缺乏传统的误读。前文我们分析了白石老人对秦汉印学传统的看法,再次捧读印集的时候,又一个使用频率很高的词语跳了出来,就是“古雅”(两字有时分开使用),比如:条石刻得古雅可观,篆法虽工,然字亦有关系耳。(评贺孔才“启之”,五七)效前印尤工,虽有破笔画而不见做作,真可谓不假雕琢,篆法刀法不必轻舍。(评贺孔才“贾廷琳印”,八七)此印近拙,拙者古也,时流不能知其中之三昧。(评贺孔才“榦之”,一OO)四字古极、雅极,此时之京华刻印家不能梦见,即吾辈亦不常有也,吾子刻石,止乎此矣。白石山翁(评贺孔才“尚宗周印”,一一九)辛酉七月后所见孔才弟所刊之石,篆法入古趣,刀法浑成,只此兆璜一印,足可令人惊佩。白石。愿弟稳守兆璜印以名家,不必取巧翻俗。白石又及(评贺孔才“兆璜长寿”,九六)
可见白石老人从未标新立异,反而以古、以雅为篆刻的最高境界。从他论印的诗句批语之中,我们能够总结出他心目之中的“古雅”——如篆法之天趣、自然、工稳;章法之老实为本、疏密自然;刀法之直截肯定、无修琢做作、浑然天成,等等,就是白石老人倾心追求的格调与境界。
五、其他消息
此外,白石老人一路信手批来,个中关乎印学的其他消息,对于后学同样大有价值。比如论及赵之谦篆刻,对其朱白印章未能风格一致,引以为憾:
与前名印笔画相称。人享大名者如悲庵,朱白文不似一手出,余以为病也。(评贺孔才“雨亭”,二四三)再如,他认为印的形制自有常规,不喜欢花样百出的“不正之石”:凡天然印不易为,此石刊四字,宜作为两行,每行二字,庶不见做作。古人无天然印,实不雅观也,此不正之石可不为为是。(评贺孔才“学道爱人”,四八)凡横刊印或直条印,以及圆印或腰圆,无论是何高手,总之无谓(三一二)余素不喜刻条石,篆法虽工到十分不见巧处。(评贺孔才“房山王氏收藏记”,三四一)条石不去刻印家习气,有心为古,翻堕俗流。(评贺孔才“李楷芬”,九一)再如,对某些文字不适于入印,虽高手难出佳作的调侃:易翁名字皆不易篆,吾弟为刻过多,惊人者何少。只能怪其字,不责刻者之心手也。(评贺孔才“王宏”,二八七)菊字可怕,吾每见之欲逃。(评贺孔才“菊客”,二O五)总之,齐白石篆刻成就极高,不让其绘画、书法,堪与晚清民国以来的吴让之、赵之谦、吴昌硕、黄牧父等篆刻名家比肩。对此,白石老人也颇自负,在他晚年自评艺术成绩的时候,排序为诗第一,印第二,字第三,画第四。齐白石和齐派篆刻独树一帜,承先启后,彪炳二十世纪中国篆刻发展史,具有重要的意义和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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