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元任杨步伟:忆寅恪
陈寅恪,1947年
文|赵元任 杨步伟
元任虽然和寅恪在清华同事,但是我杨家和陈家的渊源更深。其父与先祖当日交往很密,记得有时他带两个幼子到我家来,他和先祖谈论,先祖就叫我陪他们到塘边钓鱼玩。那时我们都不过十一二岁的小孩呢,没料到二十多年后,大家又同住在清华南院一道,做同事将四年多。
一九二四年元任收到了张彭春信,要他回清华办研究院。那时元任在哈佛教书, 他们正弄到Hall铝大王基金的款子,指明给元任的薪金等等(这是哈佛燕京社的前身)。主任说:“你一定要回国,必须找到相当资格的人来代替。”主任并暗示:“找陈寅恪如何?”元任就写信到德国,因其时他在柏林。他回信好玩的很,他说:“我不想再到哈佛,我对美国留恋的只是波士顿中国饭馆醉香楼的龙虾。”这是他向来幽默的地方。
青年陈寅恪
我们一九二四年五月离美,因哈佛多付了我们一年的薪金四千八百,在那时是大教授的薪金数目了,而清华又付了元任六百元的川资,并且研究院在筹备中,还可以留欧洲一年。所以我们也到了柏林,会见一大些旧识新知。最近的就是寅恪和孟真。那时在德国的学生们大多数玩的乱的不得了,他们说只有孟真和寅恪两个人是“宁国府大门前的一对石狮子”。他们常常午饭见面,并且大家说好了各吃各的,因为大家都是苦学生嘛。我看寅恪每次总是叫炒腰花,所以以后他和我们同住,我总叫厨子做腰花,可是他一点不吃。我说:“你在德国不总是叫腰花吃吗?”他说因为腰花最便宜,我回他在中国可是最贵。所以以后我们就不买猪腰子了。他比我们后到清华。那时每家只住一所房子,因元任书多,所以我们特别要了南院一、二两号,寅恪到后,他一个人不愿住工字厅单身的地方,愿有家而不愿做家,我们就把南院二号给了他一半,吃饭用人都由我们管,每饭后他和我总要聊一两小时,住了很久。我说:“寅恪你这样下去总不是事。”他回我:“虽然不是永久计,现在也很快活嚜。有家就多出一大些麻烦来了。”元任笑说:“不能让我太太老管两个家啊!”以后遇见郝更生的女朋友高仰乔女士,他们正在恋爱,其时高有一个义姊和寅恪年岁相当,我们就背后商量给他们做媒吧。但是近代的人物,哪可由别人作媒就算呢?我们就给寅恪带到高家让他们见面,以后又鼓动他常去谈谈。有一天他回来说:“我今天和唐女士大谈了半天,现在真是精疲力尽了。”我大笑起来说:“还未到真精疲力尽的时候呢,就精疲力尽了。”我们在一道总是高谈阔论和逗趣的。不久他真和唐筼女士结婚,就分住了。
1938年初春,陈寅恪怀抱幼女美延
后来他眼病到英国就医,路过纽约,我们特别到纽约看他。他睡在船舱床上,对我说:“赵太太,我眼虽看不见你,但是你的样子还像在眼前一样。”这是最后一次见面。
这一幕我也很记得,我们以后还跟他通过信,可是后来几年当然都没法子通信了。现在我想想有没有什么可以补充关于寅恪的回忆的。我的日记记的相当全,查查那几年在欧洲跟在清华的事情。哪知道那几年韵卿也天天写日记(韵卿就是步伟的号)。一查起来我们不约而同的都记了一九二四年八月七日毛子水请茶会,在座有罗志希、傅孟真、陈寅恪跟张幼仪,并且还记了我们讨论英庚款作奖学金的事,我那时是用英文写的日记, 记了“Y.C.Chen”括弧里注“陈寅恪”。八月十五日又写“David Yule&Y.C.Chen Here”.David Yule就是俞大维早先用的英名拼法。到了八月二十日才发现寅恪自己用的拼法,那天的日记上就写了去访“YinkoTschen”。“陈”字的拼法当然就是按德文的习惯,但是“恪”字的确有很多人误读若“却”或“怯”。前者全国都是读洪音ㄎ母、没有读细音ㄑ母的,而“却、怯”在北方是读ㄑㄩㄝ,所以我当初也跟着人叫他陈寅ㄑㄩㄝ;所以日记上也先写了“Y.C.Chen”了。我这个题目说的这么多,因为我们都是咬文嚼字的朋友。他常说着玩儿,说说文解字根本就应该称为咬文嚼字。第二年到了清华,四个研究教授当中除了梁任公注意政治方面一点,其他王静安、寅恪跟我都喜欢搞音韵训诂之类的问题。寅恪总说你不把基本的材料弄清楚了,就急着要论微言大义,所得的结论还是不可靠的。
赵元任与杨步伟
上文韵卿提到寅恪跟我们住在一块儿,当然不是一天到晚咬文嚼字,可是有一个题目我们三人常谈的,不免也有点那个:就是何谓“雅”的问题。我们看了那么些人一天到晚求雅、究竟雅的定义是什么呐?我们虽然没有拟出一个正式的定义、但是有几点我们同意的。第一是雅这个东西不可求的,往往你越求雅反而越得俗。第二,一个人做人做事写东西不可以避俗,只要听其自然就不会太俗。第三,这是寅恪特别喜欢玩儿的字眼,他说太熟套东西就容易变俗,简单说就是“熟就是俗”。因为在寅恪的口音中ㄕㄙ同音ㄙ;ㄨㄡ同音ㄡ,所以“熟就是俗”就说成“ㄙㄡ就是ㄙㄡ”了,以上说的是当然不是一下子正式写出来的,不过照我们的回忆所及,那都是在我们家里酒后饭余东一片西一段的闲谈的话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