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叶丽隽: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组诗)

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

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

车灯亮着,前面坡地上,黑夜留出了
一小块的空白……在森林公园,一切
都静下来了,夜鸟、树桠间的风、
以及山脚下
一个城池的灯火——
我曾置身其间啊,多少个夜晚,多少年
没有呼应地微弱与单薄

都静下来了,而我无端啜泣
站在寂静的白云山顶
回望阑珊处,这些辉煌或卑微的闪烁
仿佛灵魂,今晚
我一一经过,一一经过

山间笔记

  
在莲花峰,我的方寸之地
一个不纯粹的人,写下了这些
不纯粹的诗歌——你是否
会将我原谅?
虽然有时候,学着古人一样
感慨“道法自然”,其实我,毫无形式——
只是母体中,一只蒙昧的
咻咻的小兽,等待着一道闪电的来临
那使我目眩
并在我体内增加着黑暗的犀利
  
或许,我只是在等着我自己,不断地
不断地后退,替灵魂,留出一个
天空那么大的容器

乡间夜行

如果沿途的狗不叫唤,我们可能走着走着,就睡着了
夜是多么地黑啊。一路上
没有一盏灯
没有月亮
甚至
也没有我们的身体、影子

如是我闻

夜晚。
可以是多汁的。
可以是黯哑的。
也可以是神秘的、莫测的。如同闹钟拥有的秘密心脏。

酿造

采撷杨梅、葡萄、冰糖、糯米、红曲和水
我酿造了三种酒

漫长的黑暗中我等待着
血液中的三种品质:火热、坚硬和醇厚

今日,大雨滂沱

上天眷顾
让我活到此时。惊蛰之后
第一次,被来自外界的响动惊醒
哗哗哗哗哗哗哗哗哗
大雨倾盆而下,世界整齐划一
清晨六点,躺着,与大地平行
暗暗抚摸我自己
山河沸腾,痛楚不息

南来风

带着哀伤来
带着一个人的体温来
  

让我们像两片树叶一样,在雨中颤抖

春水吟

“我们有多少余生可以共存?”隔着几个省

你发来的询问依然湍急。眼前,是低吼的瓯江

一路翻山越岭而来

在此铺展,拐弯,打着旋,泛着恬淡的

要命的鱼腥味儿

我知道它隐秘的源头。在洞宫山西北,锅帽尖湿地

拨开枯黄的乱草

春天的新绿静静蛰伏

新绿之下,就是闪着亮光的细小水流

凛然、清冽,几近于无

流淌得悄无声息,却又义无反顾……

生命中,这些涌自心尖的战栗

我已学会暗暗汇集

在我今天的这个年龄,开始明白,一生

恰似这一去不复返的波涛

一江春水,形同一场辽阔的苦役

此刻,渡船在对岸抛锚了

师傅正忙着修理。埠头上

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静候的行列

一尾鱼突然跃出水面,有人惊呼出声

那银白色的肚腹

那一瞬即逝的闪电

唉,走神了,急湍湍的江水挟裹得我一阵晕眩

借着春风重新站好,远处江面上

成群的白鹭正盘旋飞舞

看哪,那俯冲下来的两只多么轻盈

雪白的翅膀斜刺进波涛,仿佛就要溯入这河流

就要明亮地消失

埠头的人群中,我也等待着

败酱草

惊听一夜春雷。晨镜中,果然

燎泡上唇——唉,多么令人羞愧

我那虚弱、不洁的本性……

谁能预料,季节滚动着的深喉,繁殖的

是新生,还是新的恐惧?

还以为,我已远远地退后

败酱草一样

埋首于人世的低处

在苦涩的陈腐气中,沉溺并懂得:

山野之间,有着本然的救赎

几乎是一种呼唤呢——怀揣一腔虚火

我惦念着郊外

乱丛之下,那清热解毒的草木

诚如,再粗鄙的个体,也需要一个隐蔽所

一个在暗中,不断过滤的自我

静泊山庄(组诗)第六节

上午,一起登临过的黄河大堤

此刻正在雨水中孤悬

高于静泊山庄

高于山庄内,两个肉体的绝望

“其实黄河每年都在变道……”

“只是有时候不明显……”

也就是说,多年来,它左冲右突

从未停止,内心的咆哮

那在记忆的碎片

和往事的沉沙中垒筑的

高高的大堤

是各自胸中,紧绷的道德律?

迎向、深入,那么无限地,靠近

浪花和漩涡

用尽了全身,仍是

无可给予——时间多么耐心,窗外

曲桥没入湖水,雨,绵延不停

唯有这流逝之音

唯有这流逝之音让我安静

唯有你。午后三时

从每日的电脑、A4纸、书籍和狭长的楼道溜出

阔步在木油桐滚落的白云栈道

我与自己,短暂和解

几近枯竭的山涧,清癯,叮咚作响

向这世间,同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献出那最后的秘密

和湿润的心……我有过生命的盛年吗我所信何事当深秋

明晃晃的、橙色的阳光倾泻进树林间

我看见了你

我在想你

空山的力量难以估计

在那沉默之声中

在那沉默之声中,我忍不住

想把自己探寻

……她内在的褶皱

和滩涂,她隐忍如同

傍晚池塘的温度

反射着白日

她闻起来像是轻微的海水……

当我迟疑着

伸出手,摸索到了世界

潮湿的边缘——啊多么羞愧

多么纷乱的云!

谁来纠正她?

谁来打开她的眼睛、她的耳朵

她秘密的

众多不同的轨迹?

这么多年,她独自

孕育了风

山水课

山水无穷尽

身体有枯荣

落叶埋径处,“对于自己在生活中的角色,

我已经不再徒然扩展。”

为什么要一次次地离开?

长久以来我就像一个孤单的战士

无论走到哪儿

无论是哪一片雪域高原、山林湖泊

还是哪一个古镇村落

哪一条江

都让我看到:

丽水,我的家乡

你早已存在于我的五脏六腑

今生,就是这个让我心醉

鸟语

这么早山林几乎还黑着

我歇在一块岩石上喘气。栈道

延展在薄明的微光中

突然,一声清脆的鸟鸣在寂静中响起

隆冬一月,又时值几场雪后

我怀疑自己,是否听错

片刻后,啁啾,啁啾,啁啾

鸣叫声更加执著而清晰,来自山涧边

一片枯黄杂乱的坡地

哦,一只寒鸟。我这样为它命名

它赖以栖身的灌木,萧条委顿,多么寒酸

像我出生的居所

篱笆和泥的墙壁,漏着风雨

但是接着,我听到了更多令我心惊的声音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那么纤细、绝望、微弱

一个跟着一个

如同琴弦上滑过的抖颤余音

我的眼前出现了童年的那个冬天

从生产队回来的路上

母亲抱着小弟,牵着生病的我

一句话也不说(她没能借到一分钱)

那时候我叫唤了吗

如同这些

嗷嗷待哺的小鸟,被本能驱使?

应该没有,我只记得我气喘,胸闷,浑身无力

跟不上母亲的脚步。那路

真是漫长啊……

此生我有着太多的好奇,我总是试图寻找

生命存在的证明

这一刻,我正缩小,屏气敛息,越过

潮湿凌乱的石堆

悄悄接近那片鸟语盛开的灌木丛

我这是要去验证,那贫寒人家

用意志搭建的祖国吗?

白云栈道

“有雨山戴帽,无雨山没腰”

这话,确是一点都没错啊。住在白云山脚

观白云,占晴雨

渐渐地,使我获得一种力

混淆进任何我所在之处的背景中

我是一阵凉风里,消失的古寺

古寺里,凝固的钟声

是山腰处空心的松柏、飘忽的云雾

又是这儿几棵,那儿一片的野茶

被还原在清晨的光线里,无人再来认领

——不是我不愿将自己交出

沿栈道一路往上

山涧奔腾喧响,各种寂静试验着它们的宽广

春天·迷巢

独饮,已是我这些年来

自慰的主题。在空旷的餐桌

卧室窗前、办公室的屏风后面

一个人,一杯酒,一杯咖啡或清茶

那宁静的孤独

喑哑如烟雾,在指尖袅袅升腾

最喜欢阳台的藤椅

在稠密的常绿植物间,一杯在手

身体自在地摊开。藤椅对面

是阳台转角的檐台,一个原木制作的鸟巢

每次与我默默相对

它已空置得太久。来往的鸟儿

叽喳着,只留下了羽毛、杂草和白色鸟屎

它那黑洞洞的门窗日夜敞开

俨然是一个深深的伤口

我曾往鸟巢里添加草屑

也曾多次调整它洞口的朝向

为了鸟儿免受我们的惊扰,来里面筑巢

我还进入过它谜一般的内部:

远古的灯盏,摇曳的温情,眼睑垂下

红云升起

贴身的衣兜上,绣着“温暖莫移”

……回顾我的一生,就是这样

一直生活在,对生活的渴望之中

我从未将自己谅解——终究意难平啊

孤独,却又敞开着门户

无论是朝内,还是向外,一颗赤子之心

始终期待着,与世界的非凡相遇

春天·惊蛰

有一部分的他想要在这个午后消失

想坐回到他的窠臼

寻找旧日的巢:孤身,但是安全

而另一部分,他所害怕的

如春风般在他体内荡漾着的

正破茧而出

召唤着她

抛开了胆怯,秩序和隐身多年的枝丫

她的生命摇晃了一下

惊异,又一次占据了她。磷光闪烁

来自那幽暗潮湿

永远不被理解的时光深处、那躲闪眼神

一段沉睡的记忆;危险、甜蜜

而又不断繁殖的感官气息

作者简介

叶丽隽,女, 生于浙江丽水,毕业于浙江教育学院美术教育专业,任过教师等职,目前供职于丽水市文联。1989年开始发表作品。2009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诗集《眺望》《在黑夜里经过万家灯火》《花间错》。

精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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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诗刊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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