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青岁月（14）

1983年8月13日，大连残疾青年协会成立了。社会履历空白的我，成了有组织的人。残青协会给了我很多第一次。第一次填表，第一次春游，第一次看海，第一次作品变成铅字，第一次得到组织给的生日祝福，第一次参加笔会，第一次有了文学老师。在协会里我交到了相知一生的朋友。残青协会给了我梦想和追求，给了我做人的尊严和成功的欢乐。我人生理想的根在这里。

残青作家梅子

手机上的信息收件箱满了，新的信息进不来，我就把许多不重要的信息都给删了。有免费的微信和别的网上互动，近来人们已经不太用短信交流了。我的信箱里存的大多是几年间朋友的节日祝福和问候，那些搬来的套话我都没留，我留下的是很简洁，很温暖，出于己手的珍品。

朋友梅子因癌症离世已经四年了，在她病重时还回了我几个短信，我必须珍重收藏。

我们相识于1988年，是因为那次笔会。那时的她二十四岁，坐在轮椅上，头发挽成精致的发髻，斜缀着一圈小珠子。端庄贤淑，靓丽可人。我们同住一室。我俩的三餐是辅导老师给送到房间里，常常给拿多了，吃不完。她就把剩下的馒头包起来放着。她说她家很困难，这些馒头带回去吃。她说她在家时很寂寞，天天坐在小凳子上在门口看人看车。

当时她在残疾青年中有了些名气，但写歌词不是她的擅长，歌词需要明白晓畅，让人听了马上就能懂，而她写的文字是朦胧含蓄的。她很苦恼，因为领导对她很重视，希望她有好成绩。那时我在作品交流会上说过一句话“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天空”，被老师称赞，说这就是一句好的歌词。见她发愁，我就说，这个词你写吧，我忙不过来。当时我有好几个作品需要修改。她就接过去了。

后来，我和她都得了一等奖，她中奖的就是《完整的天空》。

因为她一刻也不松懈地修改着作品，无暇其他，所以我和她在一起很沉闷，后来就搬到了热闹的大房间了。我们再也没亲近过。我们分手后，我和很多人都有书信往来，只有她一个字都没有。当时我感觉她有意不和我来往，心里还挺有气的。

那时没有无障碍交通工具，轮椅人出行很困难。她住市外，我住市内，不足百里，却很难见面。只有残联出车把她接到市内参加较大的残疾人活动的时候我们才能见面说过几次话。

我不断听到她的好消息：她成家了，她有儿子了，她开诊所了，她出诗集了……她成了名人。

她的文字我很少看，首先是朦胧诗看不懂，其次是苦情太多。我以为她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罢了。她有美貌有才华有爱情有家庭有事业有名气，除了腿不能走，还有什么可愁的？

2008年的笔会让我又一次接近了她。那笔会要开几天，大家都住在一起，她却要打车回几十里外的金州，说儿子吃不上饭 了，诊所有事爱人处理不了等等，我才觉得她活得很累。原来仙女也是琐事缠身，日理万机。

得知我中风的事以后，她主动和我联系，要我的住址，要给我寄药，我说不用，就没给她。后来听说她得了癌症，我就和她加了好友，有时在QQ上聊聊天，但不常聊。她还在坚持开诊所，还在争分夺秒地写作，想给世界留下更多的作品。

直到在群里看到她的小朋友发了这么一个帖子，我大吃一惊，赶快去问她怎么回事。

她气得哭了，说自己还没到这个地步，这人怎么可以这样诅咒她，这还是她多年提携帮助的残疾孩子。我当时也很气愤，把那人骂一顿踢出群了。

后来她真的卧床不起了，我有时打电话问候一下，往往是她的爱人接电话，不去惊动她。

然后就从别的朋友那里听说她病情危笃，说她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但可以看手机。我就想用短信传递问候，也许能让她多感受一些世间的温情：

梅：第一次给你发信息，不熟练，也没词儿，只想告诉你，我们大家都惦记着你，祝你快快好起来！

没想到她给我打了好多字：

英告诉我你的身体也不好，高血压，麻木，会脑出血，有能力快治疗。我现在和死神争时间。感恩与你在那年笔会上相遇，那年我们多么美好。

我回信说：生命诚可贵，友情价也高，闻君斗病魔，过来助一刀。在我心里，你永远是那个二十四岁的美丽女孩。

因为回信她让劳神费力，我不敢多打扰她，这样的通信也很少。

2014年4月末的一天，我忍不住想知道她的情况，就给她去了短信：

梅，你好吗？我在床上晒太阳，想起了你，你是不是也在享受阳光呢？我觉得现在就是天堂了。

她回信说：热爱阳光的孩子是能够感受幸福的孩子。

从那以后，她就音信杳然。很久以后传来的消息证实了我的直觉，她不在了。

她病重时谢绝一切探视。很理解她，曾见花开的艳丽，怎忍花谢的憔悴？见面徒增悲伤。

我把她的博客认真地看又看，我才开始深深地理解了她。她作品中的苦痛是真实的存在，时时刻刻纠缠着她。这苦痛往往不是肉体的，是社会是人群让她遍体伤痕。她是那样虔诚付出爱也渴望被爱，但常常被辜负。她的苦难就闪烁在字里行间，我们却看不懂，以为是矫情。

她的一生可以说是苦斗的一生，她的那些光环那些傲人成绩都是用命换来的。即使已知来日无多，她也是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她的病缠绵三年，她拼命写作了三年，有段时间她的博客天天都有新作，离世前不久，她出版了文集《心灵独舞》。她把能做的事都做了，能留下的都留下了。但我还是觉得有些遗憾，她说过的：

“本打算要将2011和2012这两年自己所经历的苦痛写成书，作为一个纪念，记录自己人生路上那一段不平的艰辛和坚强，把一切爱。疼。悲。苦。无奈。彷徨。抵抗。。。。。化为汉字，用微笑，证明自己没有放弃或者被放弃，证明自己还有勇气点燃自己，做个眼帘闭上，嘴角还隐含星光的人。”

有人觉得她的死好像有些冤，奋斗的结果是自己得了病，为他人作嫁衣裳，最后两手空空离世。她身后的萧索，让人产生所有努力都归于零的感觉。我的想法有所不同。就算什么都不做，最后也不得不离开，这是我们全人类的悲哀，谁都一样啊。她奋不奋斗都不会长命百岁，该走都得走。最起码，她因奋斗而改变了自己的处境，让生命多姿多彩起来。

试想，如果她不拼命，怎么可能取得后来的成就？她不出色，哪个男人能娶了她，不管怎样还守她到死？她不努力，怎么可能从一个攒剩馒头的贫穷姑娘，变成能养活自己还能养活一大家子，还能帮助别人的作家和医生？所以我觉得，有能力奋斗就是残疾人的幸福。我觉得她心里感到自豪的应该是她卓有成效地奋斗过。

有些话我很想对她说，我很羡慕她钦佩她。虽然她的寿命不长，饱尝人间苦痛，但她奋斗过，拥有过，人生该有的她都有了，俯仰无愧，保持尊严，美丽至死。残疾人能活到她这个份上很了不起，应该说是死而无憾了。

面对她的文字，我忽然惭愧起来。我们不是一样的人，我已经习惯了有遗憾的生活，我的名字倒着念就是“遗憾”。可是既然还拥有春天，总得种点什么吧？

随他去吧

梅子

抽尽我的血

暖不开你酷寒的心

挥动双臂

天空虚妄地沉默

我奔向山头

真的不可逃免无法改变

一路到底的绝望

让我纵身一越

悬崖的上空

鹰盘旋着凶光犀利

无力挽回

我触到了天堂的温情

暖风吹在耳畔

衣裾飘曳像飞天仙子

我柔媚怪异地随风而落

天堂与地狱

（转自她的新浪微博，写于2009年，病前。）

她的微博文章：

再回首   大连市残疾青年协会成立30周年_小梅_新浪博客  http://blog.sina.com.cn/s/blog_5dfbff3001015dt7.html

残

青

岁

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