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缑城草木记】青纱帐甘蔗林

生情

触糖

入冬时,从丽水遂昌微商周女士处购得农家自制红糖。试着舀几勺用热水冲开,那乌啾啾的红糖,一经泡开,糖香袅袅,呡一口,那种记忆深处的味道便在心中荡漾开来。

我们小时候管甘蔗叫糖蔗、糖梗,外皮有褐红、粉红、灰黄等不同品种,是生产队里的经济作物,也是我们那时最美的水果。它甘甜爽口,纤维松软似棉,除了春节前后当水果吃,还可榨糖拜岁用。许多生活中的美食与红糖相关:红糖姜茶、红糖汤园、红糖馄饨蛋、红糖麻糍⋯⋯是妇女产后补血补气的首选滋补品,也是女子经后补铁佳品。

在样样都要凭票购买的七八十年代,糖是生活中的必需品,却成了奢侈品。而我的童年里,并不缺糖,是因为我生长在农村,生产队里有一大片的青纱帐甘蔗林。许多关于糖蔗的故事甜在心头,回味无穷。

回眸蔗林

长街一带围海成田,有万顷良田,河道绕田,水丰田肥。家乡背靠青山,绿水绕村,面临良田,河港湾湾,乃一福地。从懂事起,便记得父亲当五队的生产队长,村里近千户人口,划分为七个队,队队沿河种甘蔗,一大片一大片的,连成青纱帐。小时候只知道糖蔗林如海一般,不知到底有多大。现在估摸一下,一个生产队便有近二十亩。

为什么沿河种糖蔗呢?这与水路木舟运载相关,在那陆路交通不便,路窄车少的年代,用船运输,绝对省力又方便。

我们生产队的糖蔗种在“长堍”,沿河高墩田几十亩,是种糖蔗的好地。运输的船可以靠河港边停泊,沿河经村口“外垛门大桥”,行驶三里左右水路便可直达“施家糖厂”,十分便利。

糖厂制红糖的锅

父亲是多年的生产队长,他告诉我说,之前的糖蔗是出售给十里之外的“石桥头糖厂”,木船沿水路经“长亭港”朝东直奔长亭公社的石桥头村,路远舟重,糖梗下岸上岸搬运十分辛苦,而且价格才两三分钱一斤。虽然很辛苦,但那时一年到头社员除了分到粮食外,每天还能有一元零五分的分红,这已在各生产队中独占鳌头,全靠各种经济作物平时换钱的积攒,由此可见,社员们平时得卖多少甘蔗、大豆、油菜籽、棉花⋯⋯这些农作物啊!此中的艰辛唯有父辈们的肩膀与双手可以感悟到。

惊蛰孵秧

一年之计在于春,种糖蔗需“孵秧”。惊蛰左右,春寒料峭,男人们把冬藏地下用稻草裹着的糖蔗取出来,妇女们用铡刀根据糖蔗节头取段,苞芽就长在节头上,去头去尾,取中段部分几个“三头两节”为佳。此时,便有了我们孩子的美食,妈妈们都会把三四寸像小炮仗那么长的糖蔗余头,偷偷藏到袖笼套里捎回家给孩子们吃。只要不是有意浪费中段的甘蔗,队长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否则也会很凶⋯⋯每逢这个时节,妈妈一回家,我们总会看看妈妈的袖口是不是鼓鼓的,奢望那一节节“炮仗”似的糖蔗。

糖蔗易种,一年栽苗,受益三载。收获后的糖蔗底部“宿根老桩”来年又会像芦苇一样发芽。如果嫌老桩生长欠旺,会在两三年中补苗或翻新重种。周而复始,年年有孵秧,多余的秧可以卖钱,也可分给社员们在自留地里种几簇,留给孩子们当水果吃。

夏剥蔗衣

随着春暖花开,培育好的蔗秧在清明左右施肥抱土,列成一垄一垄。到了六月就长得快两米高,该给糖蔗脱衣服了,叫“剥糖梗叶”。叶片像腰带(叶片带状)。叶缘有锋利的锯齿,只有老农不怕,他们的手掌已是皮厚茧硬,许多小伙姑娘得带上手套,把每根糖蔗剥去五六片叶子,大概一半吧,露出四五节。给糖蔗脱去几件衣服,是为了不浪费植株营养,让糖蔗长得更高更壮实。

记得到八九月又要剥一次,露出亭亭的秆脚,诱惑着我们这些孩子。一些贪吃又调皮的小伙子干活时,开个小差,躲到“青纱帐”里去解大便,趁机饱食一顿糖蔗再出来。糖蔗快成熟时,队里专门派一个社员阿公去看守,怕被人偷了减产。

我曾目睹过阿公追逐偷糖蔗的小后生,穷追不舍,结果小后生想跳河逃走,被阿公一把拽回,训道:“不要命了,给我走回家!”然后举着被偷的一根糖蔗佯装要打,小后生便一溜烟地跑了,阿公也就不追了。这一幕现在还定格在我儿时的记忆里。

快到收获的季节了里,同生产队的许多同学天天会追问我:“我们队什么时候收糖蔗?”仿佛我成了“队长”,然后我总会天天追问父亲:“阿爸,咱们什么时候收甘蔗⋯⋯”父亲总是不厌其烦地笑着说:“快了,等收完糯稻⋯⋯”

秋收冬藏

秋冬之交,糯粳晚稻收获后,社员们还来不及歇口气,便忙着收获糖蔗。社员们钻进甘蔗林如同当年的“游击队”钻进“青纱帐”,挥舞着柴刀,砍倒一垄垄密密的糖蔗,用蔗叶结结实实地绑成捆,然后扛到河岸边下船运载。

那时运载的场面,舟舟相随,成一道丰收的风景线!河两岸有许多过路的人,向船上大大方方地讨吃糖蔗,船上的农民也会慷慨拔下一两根糖蔗,像飞标一样掷到河岸边,路人蜂拥而至,争着分享丰收的糖梗⋯⋯抢到的人开心,没抢到也开心,从抢到者手里分享到几节糖甘蔗,嚼在嘴里甜在心里,那日子就像咬甘蔗一样,又脆又爽,沁人心脾。

我们小孩放晚学后,也会溜到外垛门桥头候着,向过往船只讨糖梗吃。我有时也去,但不敢大声讨。父亲说过,他是队长,队长的孩子不能领头去讨自己生产队的糖蔗,否则社员会有意见。于是我学刁了,向别的生产队讨总可以吧。别队社员许多人敬仰我父亲的为人,自然一看到我,甘蔗就像飞标一样射上岸边来,许多小伙伴跟着我也沾光不少。

糖蔗丰收的日子里,许多小孩会找个借口给父亲送点心送衣服,顺理成章地吃到了甘蔗,虽然不允许捎走。他们的父亲总会挑最粗最甜的好糖蔗给孩子们吃,而他们却偏偏喜欢指头大的小糖蔗,叫糖蔗仔。我呢,绝对不能去糖蔗地,否则在家百般宠爱我的父亲也会“凶神恶煞”般地吼我离开,还会与母亲吵架,说她没管好自家孩子。队长子女是榜样,绝不能越“雷池”半步,但我可以沾“小伙伴”的光,他们会在衣襟里偷偷夹一截大糖蔗送给我吃。

队里甘蔗收获后,除了出售榨糖。社员们可以根据各自的需求称几捆回家,用劳动工分抵钱。父亲定然也会用他的工分给家里换上四、五捆,每捆十根。母亲会给我们姐弟每人五根,余多的裹上稻草埋到“西园里”的菜地里,等过年时取出来吃。

糖圤

偷吃

收获的糖蔗大多售到“施家糖厂”,才四、五分钱一斤,(之前,买到石桥头的才二三分)根据出售的产量,公社所辖的施家糖厂按百分比支付一些现钱与红糖。我们生产队种植有方,产量高,按人头每人可分得五斤多红糖,在凭票购买的年代,这是不是十分奢华啊?

生产队社屋里分糖是件喜庆的事,男女老少拿着各种器皿来装。那天父亲会早早吃完饭去分糖,我会比父亲更早地扒完几口饭去叫会计叔叔开社屋的门。貌似帮父亲喊人,其实与会计叔叔心照不宣地“干坏事”,他会在打开糖袋时,抓一大块糖圤给我。我会趁父亲没迈进门,飞快地离开,会计叔叔特别关照我,为了父亲的威信,绝对不能让其他人看见。然后,我再回家取器皿称糖。

小孩子都喜欢排队称糖,父亲也喜欢这些小孩,他抓一些糖圤很公平地分到每个小孩嘴里,我总算也受到“公平”的待遇了。此时,我总会朝会计叔叔一笑,这是我俩的秘密。这种偷吃糖圤的感觉真好!

糖蔗皮煎糖时?也可以做“甘蔗烧酒”,真神奇。虽然至今,我没见过怎么做。但我帮母亲买过此烧酒,也悄悄地偷尝过,醇香醇香,虽然我随父亲不会喝酒,但喜欢闻这个味儿。

往事如烟

直到1981年后,没有了生产队,也没有了大片的青纱帐甘蔗林,糖厂也关门了。父亲的队长“头衔”还在,还晋升为村干部。我们爱吃糖蔗,父亲便在自家地头种,而红蔗糖不再有,我也偷吃不到儿时的糖圤了,只有凭票可以买到“古巴糖”。父亲打农药回来,也只能泡杯“古巴糖水”解解毒气。

八十年代末读师范时,每月可以分得六两糖票。一个笋乡同学家缺糖,她说父亲肝脏不好需用蔗糖滋补,我每个月的糖票如数送给了她,可买到的也是不结块的“古巴糖”,全然没有儿时的味道。

如今水果店里从广西、广东一带运来的红皮、青皮高竿甘蔗虽然松脆,但纤维硬戳、甜份略低,大多用来当水果。人们虽然也都喜欢吃,但我觉得少了份糖蔗的香味与软熟,不一样的口感,也是不一样的感受,心中那份眷恋挥之不去。

水果店里的热带甘蔗

青纱帐甘蔗林,只定格在那些年,今日见到丽水周女士家的糖梗倍感亲切,于是买了好多红蔗糖,工作劳累之中浆补浆补身体。其实,浆补的是我那颗为“糖蔗”年华流逝惋惜的心。

小 贴 士

【糖梗】长街当地人把青皮稍瘦的含糖分较高的甘蔗品种就叫糖梗,也就是糖蔗。

【红糖】一般是糖蔗做的,含糖分含铁量高,还富含维生素,容易结块,色成暗铁锈红。

【黄糖】一般是青白皮的高秆甘蔗做的,很少结块,色黄。

【糖圤】一般是红糖加工冷却的过程中结成的块,撞击几下便可松散。另外局部受了一点潮,也易结圤。

【古巴糖】本地叫法,不一定是古巴进口的,有的是甜菜做的。近土黄色,有砂粒感,有点近似白糖的口感。

诉说着童年的轶事,散发着自然的芬芳

携带着乡土的气息,酝酿着醇美的草木

图文 | 鹉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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