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记忆︱捡瓦
乡村记忆︱捡瓦
故乡把瓦屋叫老屋,楼房叫新屋。老屋已经拆除多年了,但我还会时常想起它。
老屋并不老,1978年村里第一次新农村建设做的瓦房,到90年代陆续拆建成楼房,前后也就一二十年的光景。
老屋是泥巴地坪,白灰墙,灰瓦片的瓦屋。瓦屋很美,仰望屋顶,瓦沟的线条流畅,层次分明,瓦片似羽似鳞又似一张张旧书页,草种子不知是被风卷来,还是被鸟叼来,跌落在瓦间生根发芽,长成三二株瓦上草。背阴的瓦片上深深浅浅,浓浓淡淡地长着青苔,质地细腻温润,绿意古韵,以为是年代久远的秦砖汉瓦,十几户人家连在一起,屋檐下挂着金黄的玉米、沾着泥巴挽着结的蒜果和竹竿上晾晒的衣服。
村里把三间房的瓦屋分成三部分,前面左右两边的是睡觉的正房,中间是堂屋。房子的后半部分叫拖屋,一般用来放置物品,家里孩子多,就在拖屋睡觉,没有窗户,采光靠一块亮瓦。
后面连着的是厨房,厨房和正屋之间有一大片空间,供晾晒衣服和粮食。厨房的一半边烧火做饭, 一半边是猪屋,猪饿了不停地拱着猪槽,听见人的声音,哼哼地向主人要饭吃。母鸡带着仔鸡刨食奔跑,大公鸡只顾引吭高歌。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放学回来,我和弟弟妹妹分工屋内屋外抱材生火做饭,剁猪菜,炊烟款款从屋顶冒出,一会就热锅热灶做好饭菜等母亲从田里回来。我和邻居的北玲在院子里跳行,踢毽子,玩沙包,沙包和毽子经常会不小心扔到屋顶,调皮的弟弟往屋顶上扔纸飞机,取下晾衣的竹竿费劲地拨弄下来。
大人讲,小孩子脱落的乳牙不可随便处置,要根据牙齿的位置扔到不同的地方,上牙扔床底,下牙扔屋顶,为了让下牙老实往上长,我帮妹妹悄悄地把下牙扔在屋顶上。曾经的老屋虽然简陋,却充满了无限生机。
瓦屋的时间长了,有些瓦片破碎,有时瓦片随着刮起的大风出现移位,有时猫在屋顶打架乱跑把瓦片蹬开溜垮。那时候黑白电视机的天线在屋顶竖着,信号不好,时常爬梯到屋顶摇来摇去调试信号,周围的瓦片松动而造成漏雨。
每到下雨的时候,外面下大雨,屋里总是滴滴答答下小雨,这时家里的盆盆罐罐都派上用场,我和弟弟找来脸盆、脚盆、桶子来接雨,雨水打在搪瓷盆里,叮叮当当,声音清亮,节奏随着雨的大小急急缓缓,母亲心里急和愁,我和弟弟听了却有一种莫名的开心。溅到地上的水如受潮的宣纸晕染大大小小的一片。母亲吩咐我拿来蛇皮袋子盖住装有粮食的缸,“哎呀,床上也漏雨”,弟弟找来一张塑料薄膜盖在蚊帐的上方勉强应付,雨水积在中间坠成一个窝,我和妹妹躺在床上聊着天,听老鼠沙沙地在屋梁上跑,夜阑卧听风吹雨 。天亮了用棍子把水窝慢慢顶,水流进盆子里。摸摸蚊帐、被窝一角湿一大块,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晾被子。
最怕半夜刮风下大雨,半夜起床点着如豆的煤油灯找盆子接雨,甚至移动床也是有的事。
因为家家户户都是瓦屋,家家户户都需要捡瓦,一年一小捡,三年一大捡。
听父亲讲,捡瓦是家里的一件大事,一般选在初春或初秋的晴天,春天捡瓦,为迎接潮湿的春雨和梅雨季,秋天捡瓦,是为预防连绵秋雨和过冬。民间流传有“天晴盖瓦,下雨和泥”的说法。
捡瓦是个技术活,也是一件很细致的活,捡瓦时要胆大心细,要轻拿轻放。揭开瓦片全部检查一遍,剔除坏瓦,添加新瓦,检查支撑瓦片的椽子是否有虫蛀朽烂,如果烂了则立即更换。同时还要把枯枝败叶清理干净,这样下大雨时,瓦沟的水流才顺畅。做完这些,一沟一盖将瓦片按照一定的规则铺好,盖瓦大头朝下,小头在上,一块一块错落叠放,沟瓦正好相反,大头在上,小头在下,有时,房脊梁还会垒一排立瓦。下雨天,雨水打在青瓦上形成薄薄的水雾,青瓦泛着亮光,雨水顺着沟道小溪一样流下,再从屋檐落下,细细密密形成一道水帘。让我觉得神奇的是,盖瓦与沟瓦之间有缝隙,无孔不入的雨水流到这里偏偏不流入缝隙,而是乖乖地顺着瓦沟流下来,祖先发明的瓦片,真是了不起。
捡瓦又是一件很累的活,长时间蹲在屋梁上腿脚发麻。不能随意走动,弓着背,力量集中在腿和脚上,不让脚滑的同时还要保持身体的平衡,晴天太阳晒,瓦面上热气炕,捡瓦人的衣服汗水湿透,看似“梁上飞燕”的轻松,其实“瓦上蜘蛛侠”不是那么好当的。
以前在农村有专门的瓦匠,那时候的瓦匠不是现在的泥瓦匠。乡间的专业瓦匠并不多,一个村子不一定有一个。有时候要到外村去请,有时候碰巧瓦匠圈乡走到门口,一个要捡瓦,一个瓦要捡,谈好价钱瓦匠就留下来。瓦匠捡瓦前有许多讲究,要先祭姜子牙,传说姜子牙封神,给自己留的一个神位被抢,只好跳到房梁喊道:“太公在此诸神回避”,就此把自己的神位安置在屋顶。点香烛,烧纸钱后,姜子牙他老人家拿了东家的手软,肯定会压倒邪气,护佑东家,不让祸事发生。
捡瓦人观察房屋结构,根据经验判断何处危险,从何处开始后,带上钉子和扫帚上房,揭开一排路径的瓦片,脚踩在露出的檩条上,边揭边往漏处走,从一头翻开破瓦,检查檩条有无霉变破损,用扫帚清扫瓦间的杂草灰尘树叶,挑选完好的瓦片,拆上挖补下瓦,添新瓦,调整好上下瓦片的距离,沟瓦在下,盖瓦在上,按阴阳顺序一片片凹凸勾住,一桁桁相接,一层层重新铺好,一步步退回来直至全部完工。
瓦匠捡瓦的时候,父亲都会在旁边老老实实跟着,瞄的仔细,不放过一丝细节,吩咐什么就做什么,不敢怠慢,其实,父亲是想暗地学捡瓦。吃饭时间,父亲问捡瓦的一些问题,师傅有时候回答,有时候敷衍不想答。教了徒弟,饿死师傅,瓦匠提防着想学艺的父亲。
村里人也提防着瓦匠。说若是招待不周,瓦匠会在瓦下放东西,放咒符会让家里不得安宁,放鱼干让猫子在瓦上行走时刨瓦。所以无论怎样穷的人家,招待瓦匠都诚诚恳恳,分外殷勤。瓦屋的木制窗户很小,屋内的光线不好,一般堂屋和拖屋都要放置亮瓦,两边正屋有木窗有隔楼板不放。那时的小孩子串门,看见亮瓦,会比较自家屋里的亮瓦,这个说“我家有一块亮瓦”,那个说“我家有三块亮瓦。”谁家亮瓦多就显得骄傲。时间长了,亮瓦上落满树叶灰尘,屋内一片灰暗,就要清洗亮瓦,一两年洗一次,或换一块新的。清洗或安装新的亮瓦后,阳光通过玻璃透进来,屋内看起来亮堂许多。亮瓦又薄又脆容易滑,在亮瓦和青瓦相接处,处置不好容易漏,瓦匠常在亮瓦与青瓦的重叠处塞草纸防漏。阳光穿过亮瓦,在屋内形成一束好看的光影,灰尘悬浮在光影里,如蒸腾翻滚的雾汽,淘气的我常伸手去抓那束光,脚踩地上的一团光圈。影子从早晨到傍晚由西向东变化,春夏出现南北的变化。
观一屋之影,知时节之变。那时,我无比喜欢有亮瓦的屋,喜欢从屋顶斜落在地面的光。
后来村里人嫌请瓦匠麻烦,经济上也不划算,就请村里做事精明有点手艺的男人来帮忙,村里人相互之间熟悉放心,招待饭菜依然是不能马虎。
后来,基本每家的男将都自己捡瓦,瓦匠就此逐渐消失。在帮扶梯子、递瓦多年后,父亲心里有了个大概的谱,决定自己捡瓦,小范围的捡。
父亲爬上高高的屋顶有些恐高,有些忐忑,小心认真地捡。修捡后的瓦屋,感觉是换上一件新衣,有一种看不出的庄重,下次下雨时,专门看漏雨处,不漏了,母亲夸着父亲,松了一口气,总算放心了。
父亲那时四十多岁,从供销社回家,母亲又嘀咕屋里哪个位置漏雨,哪个位置又新添了几个漏点,看家里还有些码放的新瓦,他们商量着父亲下次回来围着漏点捡瓦。那天,父亲搬来梯子架在屋后的屋檐,戴好草帽,拿着扫帚,轻手轻脚地爬上去,脚小心地踩在瓦片上,屋顶上长满青苔的瓦片多有破损,咯噔一响,是踩破瓦的声音。父亲停下来用脚尖探索地往漏处移,父亲的样子让我们有些担心,母亲在屋檐下面小声地询问“行吧?轻点。”我在屋内用竹竿顶起漏雨的瓦片,拖屋的一角,黑乎乎的,什么时候拉起了蜘蛛网,沾在我头发和脸上。母亲在厨房烧火,一家人等着父亲捡完瓦一起吃饭。
突然,屋顶一阵哗哗异响,父亲“哎呀哎呀”一声直叫,我们跑出来院子一看傻了眼,父亲坐在地上,脸上惊恐的一动不动,原来父亲从屋顶掉下来了!伸手可摸的屋檐离地面不到2米,父亲是怎么滑下来的?母亲吓蒙了,拉起父亲的胳膊,连忙喊着父亲的名字,问有没有哪里疼,要不要紧?父亲说,不拉我,等我坐会,胳膊能动,伸伸腰能动,捏捏腿也没啥感觉,胸口除了咚咚的心紧张,不疼,在地上坐了约一刻钟,父亲小声对母亲说:不要紧,没觉得哪个地方不舒服。“要不要用板车拖到镇卫生院检查看看?”母亲疑惑的问,“千万不能马虎,去医院检查一下放心些,”“等吃完饭,看有没有哪里疼再去医院不迟。”饭桌上我们围着父亲问这问那,原来父亲捡瓦快结束时,接近屋檐往下移的时候,椽子上有苔霉,脚下一滑,来不及抓住椽子就溜下来了。吃完饭,父亲说没事,休息片刻,又上去捡完瓦才下来。母亲隔一会就问有么有哪里不舒服,父亲回答说,还好,没有。“真是个意外” “该不是去世的爹爹暗中保护吧” “谢谢菩萨保佑谢谢老天保佑”,母亲双手合十接连谢谢老天菩萨和去世的爹爹,当天下午母亲就去爹爹的墓地磕头烧纸,要爹爹继续保佑父亲,保佑我的孩子们。
这件事过去了许多年,每当讲起父亲的那惊天一坐,母亲都笑着说父亲福大命大。也许是当年父亲年轻身体硬朗,也许是屋檐离地面不算太高,也许是父亲落地的姿势平缓,也许真有神灵的保佑,反正至今也没明白父亲从屋檐上掉下来会毫发无损。母亲说,不敢想象如果父亲摔的有个三长两短,你们的命运将发生怎样的改变,书肯定是读不成了的,更不会有你们的今天-----幸福是虚惊一场,让我们一家终身难忘。
过去媒婆常说“你家有三间大瓦房,可以讨个好媳妇”,引以为荣的瓦房,在90年代逐渐被混凝土楼房取代,只有少数厨房、偏房屋顶还有红瓦和青瓦,捡瓦的身影淡出视线成为悠远的记忆。
“青瓦长忆旧时雨,朱伞深巷无故人”。如今旅行当我偶然看见青瓦房,遇见老友一样倍感亲切,从不嫌弃破旧,从不以为是多么老土。阳光下的青瓦泛着幽光,下雨时溅起若有所思的水花,每一张瓦片都承载一抹淡淡的又深入骨髓的乡愁。
还记得父亲的话语,瓦屋要有人住,瓦要常捡。瓦屋喜欢炊烟,有柴火烟子护佑的瓦片,反而不容易漏雨。没人住的瓦漏,只要一丁点就越漏越大,不久就呈一副垮塌相。
朴实的话耐听,人生何尝不是如此,做好自己人生的捡瓦匠,时时检修,呵护被风雨侵蚀的心灵,时常保得心里的亮堂和一生的安宁。
202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