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永波译诗//西奥多·罗特克诗选
星空君语◇在诗人翻译家王家新、舒丹丹、李以亮、高兴、姚风、程一身、金重、杨子、柳向阳、倪志娟、晴朗李寒、张文武、阿九、米绿意、宋阿曼、汪剑钊、姜海舟、连晗生、冯娜、马永波等人的大力支持下,诗国星空“诗歌翻译”栏目备受广大读者关注和喜爱。
这一期是第35期,推出诗人、翻译家马永波翻译的美国诗人西奥多·罗特克诗选。诗歌让我们相遇,诗歌让我们愉悦,诗歌让我们感恩。感谢诗歌,让我们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上;感谢诗人,让我们发现了一个精神世界、经验世界与现实世界紧密相连的广阔世界;感谢翻译家,让我们找到了一个东方世界与西方世界联通的诗意世界。
西奥多·罗特克诗选
给珍妮的挽歌
——我坠马的学生
我记得那颈上的卷发, 柔软潮湿有如植物的卷须;
她活泼的表情, 侧着的小梭鱼的微笑;
她如何吃惊地开始说话, 轻盈的音节为她跳跃,
她踌躇在她思想的快乐之中,
一只鹪鹩, 幸福, 嵌入风中,
她的歌震颤细嫩的枝条。
阴影和她一起歌唱;
树叶, 它们的低语化为亲吻;
坟土在白色山谷的玫瑰下面歌唱。
哦, 当她悲伤, 把自己投入这样一个纯洁的深度,
甚至父亲也不能找到她:
在稻草上擦拭她的面颊;
搅动最清澈的水。
我的小麻雀, 你不在这里,
等待着像一根蕨菜, 制造多刺的影子。
这潮湿石头的侧面不能够安慰我,
苔藓也不能, 它为最后的光线所伤。
要是我能够把你从这睡眠中轻轻推醒,
我受创的心爱的人儿, 我掠水的鸽子
在这潮湿的坟墓上我说出我这爱的言辞:
我, 在这件事中没有任何的权利,
既非父亲也非情人。
弗劳·褒曼、弗劳·施密特和弗劳·施瓦茨
那三个古老的女士走了
她们在绿房子的梯子上嘎吱作响,
爬向白绳子
爬向风,风
甜豌豆的卷须,牛尾菜,
金莲花,这些攀登的
玫瑰们,爬向绷紧的
康乃馨,红色的
菊花;僵硬的
茎秆,像玉米一样连接起来,
她们捆绑并收拢,——
这些此外啥都不是的护士。
比鸟更快,她们倾斜着
升起,筛撒尘土;
她们播撒又摇撼;
她们骑跨在管子上,
她们的裙子汹涌膨胀成了帐篷,
她们的双手潮湿闪亮;
像女巫她们列队飞翔
休息时也在创造;
以卷须为针
她们用一根茎秆缝起天空;
她们撕开寒冷催眠的种子,——
所有的圈、环和螺纹。
她们给太阳搭上格子棚;她们不止为自己谋划。
我记得她们如何把我举起,一个瘦弱少年,
对我细细的肋骨又捏又戳
直到我躺在她们的腿上,笑着。
虚弱得像一只小狗;
现在,当我孤独而寒冷地躺在床上,
她们仍在我的上空盘旋,
这些古老粗糙干瘪的丑老太婆,
带着她们因汗水而僵硬的印花大手帕,
她们刺痒人的手腕,
和她们嗅闻的呼吸在我最初的睡眠中轻轻吹拂。
苏醒
我醒着入睡了,缓慢地带着我的苏醒。
我在我不畏惧的东西之中感受我的命运。
我凭借走向我必须去的地方来学习。
我们以感觉思考。那里有什么要了解的?
我听见我的存在在耳朵与耳朵之间舞蹈。
我醒着入睡了,缓慢地带着我的苏醒。
在我旁边如此靠近的这些人,哪个是你?
上帝祝福大地!我将在那里轻柔地走动,
并且凭借走向我必须去的地方来学习。
光带着树;可谁能告诉我们它们如何携带?
卑贱的虫子爬上旋梯;
我醒着入睡了,缓慢地带着我的苏醒。
伟大的自然另有安排
对于你和我;带上这活泼的空气,
并且,可爱地,凭借走向必须去的地方来学习。
这震动使我保持从容。我该知道。
坠落是常事。并且近在咫尺。
我醒着入睡了,缓慢地带着我的苏醒。
我凭借走向我必须去的地方来学习。
致风的话
1.
爱情, 爱情, 我的爱是一朵茉莉,
她比一棵树更甜蜜。
爱着, 我使用
最可爱的空气: 我呼吸;
在风中疯狂我穿着
我自己像我应该的那样,
一切都是奇和偶,
我的兄弟,酒就是快乐。
花和种子是一样的吗?
伟大的死者说了什么?
甜蜜的月神, 她是我的主题:
我摇晃她便摇晃。
“哦爱我,趁我还在,
你这绿东西挡了我的路! ”
我叫, 鸟儿们落下来
把我的歌制成它们自己的。
运动能使我静止:
她吻我出乎意料
像一种可爱的本质;
她徘徊; 我不徘徊:
我停留, 光坠落
穿过她搏动的喉咙;
我凝视, 一块园林石
慢慢变成月亮。
浅溪缓缓地流;
风缓缓地碾过;
一只雏鸟的嘴角
传出犹豫的哭叫
我不能回答;
一个形体来自眼睛深处——
在一块石头里我看见那女人——
当我独行时与我同步。
2
太阳宣告地球的存在;
石头在激流中跳跃;
在一片开阔的平原,
梦所不及的远处,
田野海一样破碎;
风洗白了她的名字,
而我随风而行。
鸽子是我今天的愿望。
她摇荡, 一半在阳光中:
玫瑰, 悠闲地停在花茎上,
一朵带着叹息的酒,
一朵兴高彩烈,
乐于会见月亮。
她喜欢我在的任何地方。
热情足够用来
给随意的欢乐赋形:
我渴望欢乐:我知道
根, 哭泣的核。
天鹅之心, 杨梅的平静,
她移动,当时间羞怯:
爱自有安排。
一件美丽的事物长得更美;
绿, 喷涌的绿
形成一个更强烈的日子
在上升的月亮下面;
我微笑, 不是矿工;
我忍受, 却不孤单,
这快乐的重负。
3.
在一阵南风下,
鸟群和鱼群向北
运动, 在一条激流中;
尖锐的星星到处摇晃;
我走出一步
超出风, 我在那里,
我独自一人,充满了爱。
智慧, 在哪里找到它?——
那些皈依的人, 相信。
曾是什么, 便还是什么,
说一首歌钉在一棵树上。
在下面的羊齿草地上,
在多溪流的空气中, 安然休止,
我与我真正的爱一起漫步。
什么时间是我的心? 我忧虑。
我珍视我暂时
拥有的东西:
我已不再年轻
可风和水还年轻;
坠落的将坠落;
一切都把我带向爱。
4.
一条长根的呼吸,
展开的玫瑰
羞涩的周边,
绿, 变化了的叶子,
牡蛎哭泣的脚,
和初发期的星星——
是她本质的一部分。
她唤醒了生活的目的。
作为我自己, 我歌唱
灵魂即刻的欢乐。
光, 光, 哪里是我的休眠?
一阵风缠绕一株树。
一件事完成了: 一件事
肉体与灵魂知道
何时我做她所做的:
被造的生灵, 她!——
我吻她移动的嘴,
她黝黑狂喜的皮肤;
她把我的心碎成两半;
她嬉闹, 像一头野兽;
而我一圈又一圈跳舞,
一个温柔又愚蠢的男人,
最后,在另一个存在中
看见并忍受自己。
(1955)
我在这里
1.
够了吗?——
太阳晒化了十二月窗上的白霜,
潮湿闪烁在早晨最初的时刻?
声音, 年轻的声音, 混在雪橇铃声之中,
在黄昏穿越风雪而来?
外面, 同样的麻雀在屋檐斗嘴。
我倦于微小的噪音:
四月叽叽喳喳, 鸣禽的固执,
年轻人的空谈不再怡人。
在孩子的淘气后面
潜伏着有害的野兽。
——针和角落怎样使我困惑!
我可敢蜷缩成一条鳗鱼,
一个角落可有那最糟糕的意外,
一个和她的马同眠的女巫?
一些更糟糕的命运。
2.
我是溪谷的女王——
很短一段时期,
我独自抚养我心的夏天,
看护我的灵魂,
穿过深草奔跑,
我的大腿擦过花冠;
身子倾斜, 喘不上气来,
把背撑在一棵幼松上,
我的躯体使它轻轻颤抖;
在溪流边缘, 追踪一根含糊的手指;
躯体笨拙, 半死不活,
对高处充满恐惧, 与马相爱;
与原料、丝绸相爱,
在毯子的短毛中摩擦我的鼻子;
发呆;喜欢发呆;
小心的哭泣,
意味深长的低语,
鹪鹩, 猫鹊。
如此多的青春是疾病规定的死亡,
不可忍受的等待,
对另一个地点和时刻的渴望,
另一种状况。
我停下:一棵迎风的柳树。
蝙蝠在中午吱吱地叫。
燕子从无烟的烟囱飞进飞出。
我向着火焰的边缘歌唱,
我的皮肤在柔和的天气中变白,
我的声音变得更柔和。
3.
我记得走过一条小径,
走下木梯,通往杂草丛生的花园;
我的衣服挂在一丛玫瑰上。
当我弯身把它解开,
半开的蓓蕾的芳香淹没了我。
我想我就要窒息了。
在睡眠中缓慢地醒来,
在眼睛的窗台上, 有什么东西在振翼,
一个我们在黄昏感到的东西, 在门边,
或者当我们站在一丛灌木边缘,
寒冷的地气向我们靠近,
从干树叶下面,
一种近岸的潮湿。
躯体, 为开始而兴奋,
把它自己摇来摇去。
一只鸟, 小得像一片叶子,
歌唱在最初的
日光中。
而这时我如此病弱——
我一着凉整个地方就会震动——
我合上眼, 看见小东西们在舞蹈,
树鼠和田鼠的聚会,
围绕着火嬉戏,
用后腿立着跳上跳下,
它们拉着前爪,像手一样——
它们看上去十分幸福。
在我祖母内在的眼中,
我小时候她就这样告诉我,
一只鸟总是在唱。
她是个严肃的妇人。
4.
我的天竺葵正在死去, 我已竭尽所能,
它依然倾向太阳最后所在的地方。
我尝试过我不知道有多少次想要把它移植。
可这些玫瑰: 我可以看向别处来忍受它们。
眼睛为看的动作和崭新的回想而欣喜;
没有凝视像一个笨拙的人, 或一个郁郁不乐的青春期;
没有骚动。
遥看花园尽头的树。
毒芹扁平的枝条抓住最后的太阳,
摇晃, 像一个点亮的池塘,
在一阵轻风中。
我选择静止的快乐:
黄蜂在我的杯缘啜饮;
一条蛇抬起头;
一只蜗牛的音乐。
5.
对于我这是什么样的天气? 甚至鲤鱼也死在河中。
我需要一个有小鳗鱼的池塘。一个多风的果园。
我不是这样那样的蚊子。泥土像盐一样闪耀。
鸟群在周围。我唱完了所有我想唱的歌。
我离一条溪流不远。
它不是我最初的死亡。
我能握住这个峡谷,
在我的膝盖中松开,
在我的手臂中。
假如风想要我,
我就在这里——
这里。
天竺葵
一次,当我把她放在外面,在垃圾桶旁,
她显得如此柔弱,肮脏,
如此愚蠢而信任,像一只有病的卷毛狗,
或者一朵十二月末尾凋谢的翠菊,
我重新把她拿回来
为了一个新的习惯——
维生素,水,和所有
当时看来有用的营养;
她得如此长久地
依赖杜松子酒,扁平发夹,抽了一半的烟,跑味的啤酒生活,
她枯萎的花瓣
落在褪色的地毯上,
变味的大块脂肪粘在她毛茸茸的叶子上。
(她干透了,像郁金香一样嘎吱作响。)
她忍受这一切!——
哑巴老妇夜半尖叫
或者我们俩,孤独地,都结籽了,
我的呼吸痛饮她,
她从花盆中向窗子倾斜过去。
到了最后,她似乎能听见我了——
令人害怕——
于是,当那个抽着鼻子的白痴女仆
把她,连盆带花,扔到垃圾桶里,
我什么也没说。
可下个星期我就解雇了那个专横的老丑妇
我是那样孤单。
(1963)
疾病
在最纯洁的歌曲中一个人不断地装傻
像变化在内在之眼中闪烁。
我不停地凝视一个正在变深的池塘
告诉自己我的形象不会消亡。
我爱我自己: 那是我一个人的坚贞。
哦, 去变成其它的事物, 却仍然是自己!
好心的基督, 为我的疾病而欣喜;
我愿意称作我的东西所剩无几。
今天他们从一个膝盖里排出积液
把可的松注满一只肩膀;
于是我以内部的死亡去遵守自己的神性
像一棵变老的树。
连续的时代在活着的眼睛上;
旋转的光, 一个纯粹的光的极限
在我上面破碎,如同我瘦弱的肉体垮掉——
灵魂为那终极而喜悦。
祝福温顺的人;他们将继承神谴;
我是我唯一死亡的父与子。
过于活跃的思想根本就不是思想;
深深的眼睛看见石头上的微光;
永恒的寻找, 发现, 暂存的事物,
迟钝的月亮从黑暗向光明的转变,
我毫无感觉, 我拥有的一切最为珍贵,
我在风与火所不及之处移动。
在夏天绿色深处歌唱生命
我为爱而来。一只鸣禽磨它的嘴喙。
伟大的日子在叶子上踌躇;
我的耳朵依然听见那鸟儿当一切已经沉寂;
我的灵魂依然是我的灵魂, 依然是儿子,
而知道这一点,我就还没有垮掉。
没有手的事物拉手了:没有任何选择,——
永恒并非轻易地经过。
当对立物突然到场,
我教会用我的眼睛听,用我的耳朵看
肉体与灵魂如何缓慢地解开
直到最后我们成为纯粹的灵魂。
◇西奥多·罗特克(Theodore Roethke,1908--1963),毕业于密西根大学,多次获普利策奖、全美图书奖。他在华盛顿大学任教时,成为一代西海岸诗人的导师。他早期的那些鲜明的诗歌,再现了一个孩子对成长的恐惧和生命力的潜意识暗示,有力地影响了包括贝里曼和普拉斯在内的一大批诗人。主要诗集有《失去的儿子》、《苏醒》、《致风的话》、《遥远的田野》等。罗特克的诗文体优美、雄健,表达了对物的宗教般的尊敬,具有一种统一的愿望和混乱经验的可怕威胁之间不稳定融合造成的张力。罗特克一生饱受精神疾病的折磨,最后死于酗酒。
翻译家简介◇马永波,1964年生于伊春,当代诗人,翻译家,文艺学博士后。1980年起开始文学创作,1986年迄今共发表诗歌、散文、评论及翻译作品八百多万字。20世纪80年代末致力于西方现当代文学的翻译与研究,系英美后现代主义诗歌的主要翻译家和研究者。出版著译《1940年后的美国诗歌》《1950年后的美国诗歌》《1970年后的美国诗歌》《英国当代诗选》《约翰·阿什贝利诗选》《诗人眼中的画家》《词语中的旅行》《树篱上的雪》《惠特曼散文选》《四季随笔》《白鲸》《史蒂文斯诗文录》等70余部。
本期插图:法国画家亨利·马蒂斯画作,来自网络,谢谢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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