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叔河的为序之道
序,是一种让人望而蹙眉的文体,因为其难作,亦难以言说。钟叔河直接将自己为他人所作序之合集,名为《人之患》,心思表露无遗。顾亭林云,“人之患,在好为人序”,作的话,为序者若“其文优,其于是书也有功”,自能“有所发明”。钟叔河是谦虚的,直白表明自己的“患”,不过他作的序未尝没有可观处,若稍加解析,或可看出某些思想来源及为文之道。
钟叔河是内陆出版周作人著作的吃螃蟹者(难度可想而知),其对知堂文章的欣赏与喜爱自不待言。从《人之患》中,我们可以发现知堂之于钟叔河为文的影响,仅序就写了三篇:《陈子善编<亦报随笔>序》、《陈子善编<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序》、《陈子善张铁荣编<周作人集外文>序》。这几篇序的行文是谨慎的,显然与其时社会思想氛围(上世纪八〇年代)有关,“我的工作是印行旧籍遗文,使想看的人能够买得去看,想批评研究的人也才有材料好拿去做文章。”他避免评价其人,转而引用鲁迅和周建人对知堂文章的看法,表达“人归人,文归文”的看法。“我纵然满心希望把周作人说得比鲁迅和周建人所说的更坏一些,但终究不能不承认对周作人的了解比鲁迅和周建人更少,更缺乏研究,正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徒唤奈何而已”,转着弯子说话,委婉地表达着自己的心曲。
钟叔河说,“有些篇而且是自己要写,甚至写好了送上门去的,如《亦报随笔》和《周作人集外文》的序便是。这倒正应了杜牧之言,‘皆后世宗师其人而为之’”,更是明确讲自己是“宗师其人”的。此言不虚,《人之患》大小三十余篇序文,约三分之一牵扯到知堂:或即为知堂所作;或引用知堂言语,如讲书话早已有之,引周作人《颜氏家训》文中语,谈学《诗经》经历,引《读风臆补》中知堂学《诗》;或暗指知堂,如“有人说,欧洲到十五世纪才发现人,十八世纪才发现妇女,十九世纪才发现儿童。从儿童本位出发来写儿童,在中国恐怕更是德赛两先生来了以后才有的事”。他对知堂文章的熟悉及喜好,可见一斑。
而钟叔河的为序之道,得之周作人的精神可谓深邃矣。知堂写序,以不切题为精义(“大抵敝文以不切题为宗旨,意在借机会说点自己的闲话,故当如命不瞎恭维,但亦便不能如命痛骂矣”),喜跑野马,一时不知所踪,但轻轻一勒,收得又是不着痕迹,妙哉。这得之于知堂的博学,不切书之题,却追溯某种文脉与思想源流,洋洋洒洒,确是有所发明,将序这种未免拘谨的文体带入一个全无拘束的境地。钟叔河虽未能达至此间,但不少篇什写得相当不错。如为一本《半月日影》作序,从《晋书》孝惠皇帝“此鸣者为官乎,为私乎”之言入手,巧将日记分“为官的”与“为私的”,串讲《曾文正公诗文集》、郁达夫《日记九种》、吴曙天《恋爱日记》、《雷锋日记》等,既是日记文学的源流考,亦为微讽的杂文一篇,显此老的腹中笔墨。替《童年》作序,捡拾古代笔记中涉及童趣的,如史悟冈《西青散记》、舒白香《游山日记》、沈三白《浮生六记》之相关描写,而正史中多为煞风景者,不是得珍饵不食、让梨,就是“左手持干戈,右手持俎豆”的“五道杠”之流,全无童心。这样子写序,似乎真不像序,不过妙趣也就在此处罢。
序可为大人者作,亦不妨为芸芸凡人而作。钟叔河的序里有相当数量即为后者,且多为自己当右派和在劳改农场改造时的难友,此时,序文中涵蕴的滋味就杂陈了。不过,他的文字不诉苦,却记载着另一些东西,如在农场时,胡君里用钢版铁笔摹刻陈老莲的《水浒叶子》,技艺之精湛让人叹服;“反革命小集团”里的“盟友”张志浩,六一年中秋夜相聚,分别时口占二诗,在月色中分手。如此这般,序自然向平易一面发展,而是中的记事与抒情,时时有令人动容之处。
序之为文体,略予人“隔”的感觉,大致有为他人做嫁衣的意思。不过,在有意为之的文章家手中,其亦可转化为传达自己思想脉络的利器,如知堂即编过序跋文集。而钟叔河作为追蹑者之一,算得上是此遗风的一种绵延罢。